天色昏沉,大雪纷飞,地上本该白雪皑皑,却被残破的尸体骨骸与黑红的血渍覆盖。冷冽刺骨的寒风中,两个身着粗布衫,面上尽是尘土与发硬泥水的女子互相搀扶着往前面的庙宇走去。稍近了些,两人讶然发现,庙宇周边也围满了人群,大家三三两两的依偎着,或许想要借此抵御寒冬让人瑟缩的温度。
“食物收好,不要让旁人发现。”身量稍高些的女子低声嘱咐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是,小…阿初姐姐。”
两人在庙宇周边寻了一个稍微能遮挡一些风雨的地方,刚刚坐下,便有人靠了过来。
来者身披蓑衣,汗巾捂面,杂乱的长发遮住眉眼,看不清相貌,只知其身材高大。见一蒙面男子靠近,沈叶初与沈知许二人警惕起来,暗中握紧袖中匕首。那人却仿若看不到两人的警惕,只继续往这边靠近。
“可是沈小姐和染春姑娘?”这人声音嘶哑,辨不出本来音色。
沈叶初和染春目光交接,面上的警惕稍作缓和,但心中却愈发戒备,并不答这问题。现在这地方,可怕的不止是世道,更是人心。
沈叶初婚嫁前为郡主,婚嫁后更是从皇子妃升为一国之母,身份贵不可言,出了京城,同时知晓其真名与容貌者不过寥寥。现有一同时知晓她和自己贴身侍女姓名面容的不明男子,即便在之前的盛世,也不可不防。更何况现在家国战乱,危机四伏,之前的身份越尊贵,乱世中若为人知晓,身上的枷锁与危险便会越厚重。可惜两人与大部队失散,徒步许久,物资也大多散尽,现今属实是没有太多力气,即便心中极度警觉,也不好在比她们强壮地多的陌生人前表现得太过明显,以免激怒他人,得不偿失。
来者见两人并不信任自己,便道,“小姐可还记得数年前京城郊外的无名兄妹?是小姐您带着染春姑娘救了我们。”
沈叶初闻言,犹疑道,“是知意吗?”
男人闻言,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沧桑削瘦但依稀可见俊逸五官的面容,惊喜道,“小姐记起来了!正是知意!”话毕,又面露踌躇,“敢问小姐,知许她,怎么没跟着服侍您。”
听到知许二字,沈叶初面露哀伤但仍稳住了神情,染春却在卸下心防后控制不住,啜泣起来。沈叶初微微低垂着头,貌似仍然平静,但颤抖着的指尖暴露了她的情绪,对着知许唯一的亲人,她一字一句道出实情,“知许,她为了保护我,坠崖了。”她语气艰涩,“是我连累了她。”
“小姐,莫说连累这话,”知意拼命压抑自己的呼吸,可颤抖的语气掩不住悲伤,“您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为您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要怪也应该怪我,是我这做哥哥的,没能及时去保护她。”
知意与知许当年本是两个乞儿,较小的时候尚且有人怜惜,不计较他们偷食物这事,可等他们逐渐长大,原有的特殊于幼童的优待被撤去,他们从被怜惜变得被唾弃,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又吃不饱穿不暖。正当知许几欲病死,知意一筹莫展之际,叛逆离宫的沈叶初路过了他们藏身的寺庙,救了知意。自此,兄妹二人便一心为沈叶初所用。
现今知许离世,知意心中除了保护沈叶初,便只剩下报仇一事。“小姐,可是陛下派人追杀您?”
“或许该称其为先皇,”沈叶初面色平静,“他死了。”说着,见周边暂无他人,便隐秘的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知意。“这是知许留下来的,”她语气惆怅,“当时时间紧迫,危在旦夕,她给了我这个,但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就,没了。”说罢垂下眼睫,神情落寞。
知意一愣,循迹望去,便见到手上是一个银制长命锁,立体福字,祥云外形,小巧精致。他缓缓握紧手心,霎时间眼眶通红。但不过片刻,云意便擦干了泪痕,像是恢复了来时的模样,可惜颤抖的手暴露了主人的心绪。他将长命锁贴身收好,敛起神情,“小姐,我们要即刻离开这里。”
染春闻言,紧张起来,“这地方是有什么异状吗?”
云意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见周边有人靠近,又突然大声吼道,“什么?如厕?现在那儿还有茅房给你们用”见周边那人不再靠近,他缓了缓嘶哑的声音,没好气道“算我好心,带你们去后山树林里守着吧,省的你们被野兽给叼了。”
后面这些话知意用了能让周边人听到的音量。那人听了,却仍然站在原地。。
见知意表现出的异状,沈叶初和染春二人心中一凛,立马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染春顺着云意的话道,“这位大哥,真是多谢了,我们后面几天还需要在这庙里避避风雪呢,到时若您也能帮帮忙,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也是愿意的。只盼能多活几天。”
知意冷哼一声,往前走去,嘴里还骂着,“娘们儿唧唧的,事儿真多。”
两人见状,赶忙跟上,染春还装作肚子疼的样子,半挽着沈知许,嘴里哎呦哎呦的嘟囔着。
看到这状况,又见他们的确是去往庙后树林的方向,那人便也不再在风雪里站着,转而进庙里去了。
三人走到林间后,又行了大概半天,知意才松下一口气,边往前走边道“我们不能回去了,那庙里是一群吃人的怪物。”
闻言,沈叶初面上浮现的却不是惊愕害怕,而是悲哀。“朝堂不仁,百姓命如草芥。前朝哀公八年,固山大饥,父母易子而食,死尸插纸于市,售以为食。我朝始皇推翻其统治,本就为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可谁知,数百年后,却还是历史重演。”话至此,沈叶初再也忍不住,语气颤抖,“而这份重演,皆起因于我选错了帝王。”她嗓音哽咽,眼眶中布满红血丝,“是我有罪,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南桑满朝百姓。”或许庙里那些会是恶人,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善良淳朴的人,在遭受苦难,痛苦着生存呢。沈叶初想着,是她该死,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慧眼,轻信于人。
染春见沈叶初竟渐存死志,害怕起来,她紧紧抱着沈叶初,“小姐,小姐你不要这样,都怪陛下当时太会伪装,”她眼中溢出泪水,为死去的知许流,也为自己的小姐流,“连先皇和太后娘娘都没能看出来这是个疯子,怎么能怪您呢,陛下就是个疯子!小姐,不要为了他的错伤了您自己呀!小皇子和长公主还等着您回去,一起商讨大计啊!”
知意也道,“小姐,不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在你身上,世间事因果诸多,你不能一力揽下。现在的世道,是敌国侵犯国土而国君毫不作为之过,他斩杀忠义之士,重用狡诈小人,我不信他会不知道对错!可他还是做了。”他眼带杀意,“他甚至绞杀驸马,暗中追捕长公主殿下和您,要不是他,我南桑怎会陷入如此大乱,我妹妹又怎会身亡。若不是他精心伪装,骗过先皇与太后,您又怎会信任于他,这一切都是他之过!”
染春连连点头,“小姐,您振作起来,一定能带着长公主和小皇子一起重振南桑的!”
沈叶初失去神采的眼睛逐渐又亮起来,对,她还有事情要做,她要保护好兵符,带给宗祈,要护南桑子民。“知意,你可知此地前往运城,需要多久?”长公主一行人大概已经抵达运城,她也要尽快了。至于宋钰铭,她已经杀了。
知意望着近在眼前的小木屋,松了一口气,“骑马需五个白日,但我在前面的悬崖底部藏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的话,马车三日半足矣。”许是到了熟悉的地方,知意言谈间也放松了些,“我本打算驾车去寻你们,没料到尚未待我去寻,咱们便遇上了。”
他又道,“咱们待会稍微休整下便要出发了。你们刚到这儿,庙里的人就盯上了你们,我又是新来的没入过伙儿,就派我去钓鱼,这么久没回去,他们怕是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了,说不上什么时候会追上来。”
知意话音刚落,眼前的石屋门便被人从里推开,一道年轻的低沉嗓音传来,“不用害怕会被追上,庙里的人,我已经派人杀了。”
听到这声音,三人都瞪大了双眼,染春呆愣愣的开口,“三,三皇子。他…他怎会还活着…”
“还称呼我三皇子呢,算了,不重要。”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没死,这就要问盈盈了。”
面容俊朗的男人望向沈叶初,“盈盈,你捅了我的心口,等我断气才愿意走,可你是否记得,南桑皇室有一味秘药,每一任帝后大婚时都会得到一枚。我们新婚时,你可是亲手把它喂给我了呢。”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手里的折扇往掌心一拍“这药,在你走后救了我一命。”
与男人含笑眉眼相对的,便是沈叶初惊愕厌恶的脸庞。她眼神坚毅,身体像是突然爆发出了力量,猛地冲向宋钰铭,手握尖利的发簪,心道,那你就再去死一次吧!
宋钰铭身形不动,他身后冲出两名暗卫,拦住了沈叶初的动作,却也不敢伤了沈叶初。只虚虚的辖制住她。
知意见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向着宋钰铭冲去。可宋钰铭身形灵巧,饿了许久,又顶着风雪走了大半天泥泞土路的知意并不是其对手,数招后便被打倒在地。染春见云意吐血吐得要晕过去,匆忙上前扶起他让他保持意识。
冰天雪地的,又没个大夫,晕过去,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宋钰铭转了转手腕,嘴角仍是笑着的,眼里却充斥着冷漠与厌恶,“我这条命,可是留给盈盈的,你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来碰。”他低头看向云意与染春,“看在盈盈的面子上,就饶了你这次。”
他侧身望向沈叶初,眸中寒冰不再,眼角眉梢尽是柔色,“盈盈,有份礼物,我想你会喜欢呢。”
宋钰铭拍了拍手,石屋里便又有一个暗卫走了出来,这人脸戴面具,手里拎了个小孩儿。那小孩儿被绑着嘴巴,眼睑肿胀,不知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了。
看清小孩儿的面庞后,染春惊呼出声,“小皇子!”
沈叶初更是面带恨意,“你到底想怎么样,阿祈为什么在你这里?春阳呢?你把她们怎么样了!”她眼中的愤怒与决绝像是一把尖利的刀,愤然刺向宋钰铭,而宋钰铭看到这把刀,不躲不闪,直直的撞了上去。
“别这么伤心,我只是让春阳和望书团聚了而已,就像我们这样,再见,重逢。”他语气坦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像是在谈论看了什么书,而不是随意杀害了几条人命。
“你竟杀了春阳!?她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沈叶初气急攻心,原本苍白的脸色泛上了几分红,“今日你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宋钰铭并不回话,只深深的凝望沈叶初一眼,随后拿起暗卫手中的长剑,手起剑落,知意与染春便失去了生息。
沈叶初气急攻心,吐出数口鲜血。她体力不支,却仍然坚持甩开暗卫虚虚扶着她的手,那暗卫见宋钰铭摆了摆手,便后退到一旁不再动作。
沈叶初踉跄着走到知意旁边蹲下,拾起他手里那把匕首,接着走到宋钰铭旁边,“你所求的,到底是什么,生灵涂炭,家国不再吗?”
她的声音很轻,但足够让宋钰铭听清。他敛起面上笑意,认真的看向沈叶初,“岁盈,不论你相信与否,我只是想离开这里罢了,你要怨我,便怨吧。”
他拿出手帕仔细的擦拭着沈叶初的脸颊,直至露出她真正的面容,“我记得你往日里很喜欢打扮自己,如今怎么弄得这般狼狈。”他端详着沈叶初的脸庞,即便一副病容,面色苍白,她也很美,美的像一道水中幻影。
就在此时,沈叶初右手握着匕首,径直刺进宋钰铭的心脏。“去死吧。”她语气淡淡道。
宋钰铭口中涌出一股鲜血,“好,好啊,我会去死的,咳咳,”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我还给宗祈做好了安排,只要你愿意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会还南桑一个安宁。”
沈叶初按着匕首,不留一丝缝隙的捅进去,“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黑英令。”宋钰铭好似不受胸口中的匕首影响,从容的拿出一块黑色令牌,“只要你今日愿意为我而死,这东西我会立马交给宗祈。”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你知道的,黑英在手,宗祈即便还未长成,他身后的人,也会让他无所畏惧。”
“好,先给他,我会按你说的做。”沈叶初停顿一下,“不过你死后我才会守诺。”
宋钰铭闻言,无奈的哼笑一声,“当然。”
他将宋宗祈指尖血滴到令牌中央凹槽处,随后拿出一封信交给旁边的暗卫,那暗卫便带着宋宗祈离开了。
便像是耗尽了所有精力,他靠着石屋门,任由胸口源源不断的出血,“我快死了,盈盈,能和你同年同日同月死,也挺不错的。”到话尾,连声音都弱了下去。
天色渐渐昏沉,雪势越来越大,盖住了他们的来时路,也盖住了石屋边的道道血迹。沈叶初提起宋钰铭身旁的长剑,最后看了一眼他,便将剑往脖颈一横。
雪白的肤色与剑光相映相衬,似冬日湖面,波光粼粼。不多时,几只簌簌落下的红梅扰乱了这表面的宁静,随着红梅越落越多,湖岸边逐渐血色泛滥,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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