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天光熹微，空气柔和湿润。
霖荣大道，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
“铛！铛！铛！”
一间挂着聚运堂名字的赌坊传出阵阵响亮的锣鼓声。
“前所未有！今年竟然大开仙门，所有人都能去到青云处啦！猜猜看，是哪处的人登上仙山最多。买定离手，买点离手啊。”
“我押春处，曾经的王公贵族都在那里，人才济济啊，啧啧。”
“嘿！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夏处可是铸兵圣坛，名声赫赫，你带的锤子就是夏处出的吧。我就押夏处，今年肯定是一匹黑马。”
“哼哼，一群目光浅薄之人，白藏丘。”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甩下一叠银票，周围阵阵吸气声。
“妈的，就你们秋处有钱，敢和春处比吗？那里可是仙祖诞生之地，灵力最充沛的地方，有钱人多着呢，你这点东西还不够看的。”一个抱着膀子面相狰狞的壮汉鄙夷道。
被驳了面子的年轻男人在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下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就和壮汉争论起来，眼见对方开始招呼同伴围聚过来，也横下心打算动手。
场面逐渐失控，一目露狡黠的矮小男人趁所有人不注意，摸向赌桌上的财钱，不知被谁一嗓子发现，仓皇奔逃。
众人无暇顾及先前矛盾，皆冲向大道追讨偷盗者。
一时间，霖荣大道人潮拥挤，混乱不堪。
本行进在路上的马车被迫停下，本在小憩的男人悠悠转醒，修长的手指掀开车帷，看向不远处吵闹的地方，一双潋滟含情的桃花眼被睡意压出三层眼皮，温和的面容透出低沉的压迫感，像是被吵醒的猫，一派慵懒又危险的模样。
突然，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被仰面推搡着向马车撞去，预想的疼痛并未袭来，她发觉后脑被一块温热的软垫接着，上方传来年轻男子温润如水的声音：“没事吧？”，妇人抬头仰望，一张浅浅笑颜的俊脸出现在眼前，她眼睛缓缓睁大，喃喃道：“我是见到神仙了吗？”
艾取云见母子二人没事，轻轻一笑，靠回车内。
确实，艾取云重生到这具身体里，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也被狠狠惊艳了，和自己具有侵略性的脸相比，简直显得是个高坐明台，会把每一位虔诚的信奉者的话一一听进去，一切好的坏的都如数接受，然后再安抚一句辛苦了的活菩萨模样。
艾取云端起小桌上的茶杯细细品了一口茶，重生是他从未想到的事。
上一世被敬仰的仙祖指认为妖主余孽，一剑穿心的时候只觉荒唐，咽气前最后一刻，听到往日德厚流光的仙祖在耳边低吟着他就是杀害自己双亲的元凶，还把母亲的灵体囚禁起来不得安息的真相时，出离愤怒。
如他所说，可能自己真的是妖吧，居然真的撑着破碎的心脏和仙宗同归于尽，掏出对方的心脏时，感受跳动的生命逐渐沉静下来，艾取云闭上了眼，心里苦笑：没想到成为仙者杀的第一个不是妖，而是仙。
马车外，呼喊声、剑戟相交的尖锐声夹杂在一起，人群四处冲撞躲避，唯一一条通往擎霞山的路已经被死死堵住，寸步难行，艾取云无法，只能下了马车，决定徒步向仙山走去。
丫鬟瞧见自家公子下了车，正大步流星向着前走去，忙跟着小跑追了上去，急道：“少爷！您下来干什么啊，这里乱糟糟的，待会有个好歹，让老爷夫人怎么办啊！”
艾取云独来独往惯了，被人叫住，才恍然记起现在顶着的是乌家二公子乌瑞康的身份，也是需要向别人交行踪、被人牵挂的了，会心一笑：“燕儿，你瞧，现在马车被困得死死的，我待在车里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腿着去呢，已经能看见仙山了，估摸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到。”
丫鬟燕儿自小长在乌府，跟在主母身边做事，连主母的气势都学了个三分。
此刻，她皱起黛眉，似是有些严厉：“康少，即便如此，您也该让我们护送您进山去，这样我们才能安心 。”
二人正僵持不下时，气喘吁吁的马夫赶了过来，看着言笑晏晏的少爷和故作严肃的燕儿，一时拿不准主意，在旁边欲言又止的模样。
艾取云注意到了马夫，乐得有人分散这位难缠少女的火力，于是转向车夫，问道：“怎么了？这么着急，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少爷，我……，我看刚才的场面太乱了，怕马儿受惊伤到人，就弃了车，把马牵到大道旁的树下栓着，可是偏有个人叫我牵远点，说有个评书先生的在旁边的茶楼里说书呢。
“听书的人太多了，茶馆都坐不下，就要站在外面，嫌马挡到他的地了。我看他就是故意挑事儿呢！什么占了位置，二楼雅座还有空余，非要挤在外面，他分明是瞧我们是外来的，故意欺负我们。”
马夫边说着边擦汗，声音渐弱：“我这一气之下，就……就……”说到最后，心虚地垂下了头。
燕儿听得眉头皱得越发紧，接过马夫的话，柳眉倒竖：“然后你就把人打了！？”
马夫畏畏缩缩地点点头，燕儿作势扬起手来，朝着马夫的脑袋就是一下，动作又快又恨，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得数落起来：“武小武！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破脾气，出门在外……”
艾取云的目光在燕儿拍红的手掌和武小武那身腱子肉鼓得格外突出的健壮身躯之间游移，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担忧。
他暗自思忖，不知那位为了听书，竟不惜与这样一位肌肉发达的壮汉起冲突的勇士，是否安好。
三人闹闹嚷嚷地来到栓马的地方，果不其然人群已经自行散开，围成了一个圈，圈中一个倒地的鼻青脸肿的青年人正按着伤处。
那青年人着一身素衣衫，身形显得颇为单薄。见方才打人的壮汉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神色难测的男子和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子，他惊得一下跳起来，大声道：“你打了人犹不知足，竟还找来帮手。我一生钻研学问，所阅之书不计其数，却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真乃世间奇葩，令人叹为观止。”
三人被那书生连番妙语轰炸，震得一愣。
艾取云无奈扶额：嘴笨的暴脾气撞上毒舌的急性子，二人怕是都被对方伤得不清。
此时，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对着三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燕儿急忙向围观的人解释这是个误会。
武小武被审视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明明只想栓个马，怎么变成这样的局面，还连累了少爷和燕儿，他又急又气，就想一掌扇晕面前叫嚷的书生，被燕儿一记眼刀拦住：“还嫌给少爷闹出的事不够多吗？”
接着，燕儿转身向书生走去 ，笑容十分甜美：“公子，他是个粗人，莫要和他计较，这些银子足够您请大夫抓药了，收下吧。”
说着，她拿出金边绣着“乌”字的荷包，摊开手心，将一锭银子放在书生面前。
面对眼前姣好面容的女子细语轻言的安抚，还拿出钱财补偿，寻常人恐怕都不会拒绝。
谁料书生不但是个毒舌头还是个倔脾气，他睁大双睛，好像面前的不是温婉女子而是洪水猛兽，高声道：“你们拿钱打发我，这是践踏我的尊严！折断我的脊梁！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说完竟昂扬挺胸，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燕儿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简直被其脑回路震惊了，不禁对武小武说道：“小武，你不会把他脑袋打出什么毛病了吧？钱都不要。”
“谁知道呢？他本来就不正常！”武小武抱着手臂冷哼道。
周围看客都在劝书生收下银子，息事宁人。
“你是不是傻！你再好好瞧瞧，那钱都够你买一处院子了，这样的肥羊可不常有。”
“对啊，这么多钱，你一个穷书生怕是寒窗苦读一辈子都拿不到吧！”
“呵呵呵。”有人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嘿，依我看，他就是假清高，刚刚他看到银子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应该是嫌不够，太贪心啊。”
“我也赞同，简直不识好歹。”
更有甚者，竟对武小武喊道：“这位壮士，你来打我吧，这些银两我可愿意接受了。”
艾取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从燕儿拿出银子后，周围人的态度急转直下，言语间尽是对书生不识时务的不满，而那书生却仿若未闻周遭的鄙夷之声，只是直直地站在远处，身姿如松。
艾取云暗自赞叹，原是自己小瞧了此人，他正要上前，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
“或许他只是想要一声谢罪呢？”
循声望去，那人就气宇轩昂地站在人群中，丝毫不因于周围人意见相悖而畏缩，他扎高的马尾轻扬，眼眸明亮清澈，扑面而来饱满的精神和活力，浑身尽显爽利的少年气，然而，引人注目的不止如此，他用料精致讲究的衣袍上，交织着七彩的色泽，显得如此独树一帜。
艾取云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随后，他叫将燕儿拉至身后，朗声道：“确实是我们的不是，一错为冲动下出手伤人，二错在不该以俗物冒犯了公子，君子志气高洁，多有得罪，还请给我们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说完，轻轻一推小武后背，示意小武道歉。
小武抱拳，诚恳道：“对不起，我不该打你，你气不过就打回来吧，我皮糙肉厚的，禁打。”
书生面色稍缓：“看你这个莽夫样，谁要和你一样，一言不合就动手。”
“我怎么就莽了？你自己听听你自己的话，一开口就尖酸刻薄的，你如果不改，以后还要挨打。”
“我说话就这样，你不服气啊？哼，你就是腹内空空，毫无墨水。”
燕儿见二人你来我往的言语针对，担心二人再发冲突，向少爷投去求助的目光，却发现艾取云已经走到路旁的马儿身边，一脸惬意地看着毛发光亮的马儿欢快地吃草。
“少爷，您不管管他吗？”
艾取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拂过骏马的鬃毛，马儿似乎感受到这份温柔，轻轻晃晃脑袋，他笑道：“不用管了，打不起来的。”
仿若预言一般，转头便瞧见书生和马夫吵着吵着竟并排着席地而坐，开始谈论各自家乡的风俗了。
围观之人见无热闹可瞧，也渐渐散去。
待人已去大半，那轮红阳已然高悬于天际。
艾取云正色下来：“燕儿，你年长于我些许，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看，现在比你还高出这么大截了。”他笑着用手比了比划。
燕儿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听男子接着道：“家中的每个人经年累月地照拂着我，我无以为报，我不愿父亲母亲还有你们再为我操劳了，上山的路不容易，不要再跟着我受苦了，回去帮我转告父亲母亲，我一切安好，可以吗？”
少女白皙的脸颊上泪水决堤，似是承载了许多的愁思与感动，身体微微颤抖，无法吐出只言片语，只能轻轻地点头。
艾取云伸出手，仔细拭去燕儿的泪水，柔声道：“燕姐姐，莫要再哭了，你这般模样，倒显得我似那薄情寡义的负心之人了。”
燕儿闻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嗔怪地笑骂他一句：“少爷长大了，怎么也学会那些风流浪子的做派了？”
艾取云乖巧一笑。
燕儿收拾好眼泪，叫来小武，准备和艾取云辞别，那书生也跟在小武身旁，原来在刚才的交谈中，二人发觉各自的居所竟相距不远，小武便想请艾取云允许自己顺路稍带书生一程，艾取云欣然应允。
两行人至此分道扬镳，不多时，又折返回来叫住了艾取云。
书生下车对艾取云辑礼道：“公子，方才我听小武说您要去仙山，我对此知之甚少，只是从那评书先生得知，修仙者可获诸多益处，然万物相生相克，岂有尽是甜头之理？此修仙之路，必是荆棘满布、崎岖难行，但仍盼君能一路披荆斩棘，得偿所愿。”
艾取云深知，人皆为言语所驱，闻者众，而能于众声嘈杂中独守本心、独立思考者，寥寥无几，更加感叹书生的才气，将来必有作为。
艾取云谢过书生，再次与众人一一作别后，静静地伫立原地。
待那三人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模糊，他脑海内闪回到在乌府睁开眼时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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