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乔装打扮，去临淄城里买一些日常的用品。
买好了东西，我低着头匆匆往回走，走到一条偏僻的小路上时，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跟着我。我迅速抽出了剑，转过身去——
孙膑在我身后几尺外，默默地看着我。
我放下剑，“孙先生，有事吗？”
听到我对他称呼的细微改变，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走上前来。
“钟离姑娘，你…还好吗？”
我微微笑了笑：“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吗，孙先生何出此言？”
他沉默地凝望着我，眼神里交织着不解和责怪。
“你这段时间到底上哪去了？！”
我回望着他，“我来去自由，上哪去，与孙先生有关吗？”
他死死地盯着我，几度忍耐后，终于克制不住了，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与我无关？！你知不知道，你那天一走，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我们好不容易才让大王听了劝，原本你按计划入宫做王后，什么事都没有，你一走，全都乱了，大王一怒之下，便又不理朝政了，田将军为了不让公孙阅有机可乘，只好设计在军中杀了他，回去之后，田将军自降两级，大王还不肯善罢甘休，非要处死他，我们为了保全田将军，也为了让大王不再不理朝政，用了三天三夜，抄了公孙阅的家，审了他的家丁，才终于找到了他与公子郊师勾结的证据。大王虽醒悟了一些，但至今仍对田将军十分冷淡。原本只要你入宫，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你偏要任性，弄得齐国差点就因此而内乱了！我真是没想到，你竟如此不识大体，为了你自己，竟将齐国、将我们生死之交的朋友置于不顾！”
若是在上一世，他冲我发这么大的火，我一定会立刻检讨自己的不足，加以改正，但这一世，我只觉得可笑。
“‘按计划入宫做王后’，所以，孙先生，让我入宫，原本就是在你的计划之中，而不是像你当时告诉我的是个意外，是吗？”
他沉默了下来。
“如今，我并未入宫，可是你们仍然除掉了公孙阅，也将公子郊师叛乱一事查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件事，除了让我嫁给大王之外，还是有别的解决方法的，并不是像你当时对我说的那样，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对吗？”
他眼中的怒火又升了起来，“是，但是你入宫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若你能像从前一样的顾全大局，我们根本不需要费这些周折，更不需要付出这么多人力物力…”
我打断了他的话：“那我呢？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被你付出和利用吗？我不是你的爱人吗？你不满我让田将军为了大局做出了牺牲，那难道你的爱人就应该为大局做出牺牲吗？”
他看着我，眼中的怒火渐渐熄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他微微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钟离姑娘，我知道，让你入宫太为难你了，我也不舍得让你受这个委屈，更不会强迫你，但是我真的不是要故意伤害你，只是在从大局的角度考虑问题，你想一想，入宫，或许对你我来说是最不愿看到的结局，但对齐国，对齐国的百姓，对田将军、禽先生这些肝胆相照的朋友来说，你入宫，也许是最好的…”
我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这些话，我上一世已经听过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听第二遍。
“孙先生，你既然说不会强迫我，那如果入宫的那一晚，我对你说，我不愿入宫，让你跟我走，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我们自己的生活，你会如何回应？”
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不会的，你从前那么深明大义，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我冷笑了一声，“原来孙先生所谓的不会强迫，是建立在你笃信我会牺牲自己的基础之上啊。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从前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而且不仅从前我不会说，现在，将来，我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一怔，不解地看着我。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你不配。”
转身离开的那一瞬，我在余光中似乎看到他要伸手拉住我，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身后的他，是否有一丝愧悔？
我不知道。
因为我没有回头。
前方，阳光静静地落在路旁的树上。古老的临淄城，一切如常，仿佛这只是一个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而我与他之间的是非恩怨，也只是渺小如尘埃而已。
我看着前路，想起了从前的我们。
那个与我在鬼谷中相见不相识的他，那个我想尽办法也要救出魏国的他，那个在赛马场边与我并肩而立的他，那个第一次战胜魏国后意气风发的他，那个被我表白后却笨拙推辞的他，那个在楚国山谷中对我默默凝望的他，那个在韩国与我相依为命的他，那个兵临城下命悬一线时终于对我表白心意的他，那个不放心我、忍着腿疼在东南城墙上等了我半夜的他，那个我几次三番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他，那个许诺回到齐国就跟我办婚事的他，还有最后，那个含着泪劝我入宫的他…
杀伐果断的兵家，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坚强的模样，或许只有我，看过他的脆弱吧。
而我也蓦然意识到，我曾经是那么的爱他，爱到可以为他付出一切，就算他对我表达的爱意远不及我给他的多，我也小心地珍藏着一点一滴，以至于让这些点滴，成了我的整个世界。
也许，这便是我的错吧，我太过坚强懂事，所以他习惯了我的隐忍，却从未想过，我也会痛，以至于如今，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不再甘愿为他毫无底线地付出，便在他眼里成了自私自利不顾大局的表现。我对他的无微不至，本以为可以换得一生相守，却反而让他自负地以为，我会为他做任何事，甚至，他可以为了他的事业和前途放弃爱情，但我却必须为了对他的爱情而放弃我的事业，前途，甚至至亲。
就像多年前，为了帮遭难的他躲避庞涓，逃出魏国，我们需要公孙阅做内应，而公孙阅给出的条件，就是要得到我唯一的妹妹，钟离秋。为了孙膑，即使我明知公孙阅绝非善类，也不得不逼着钟离秋嫁给了他…
等等！
既然公孙阅已经死了，那钟离秋呢？
我飞快地往家跑去…
“春姐，我们兵分两路，我去齐国公孙阅的旧宅找，你去你们原先在魏国的家里找，这样不耽误时间，能尽快找到你妹妹。”阿兰已经整装待发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阿兰，这次拜托你了。”
阿兰冲我笑了笑：“春姐，你放心。”
简单准备了一下，我们便分头出发了。
刚往魏国走了半天，我便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春姐！”
我停下马，看到阿兰气喘吁吁地骑马跑了过来。
“怎么样？”我急忙问她。
她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公孙阅的旧宅都被拆得七零八落了，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也是，”我叹了口气，“公孙阅是齐国的敌人，秋若留在齐国，难免被人欺负，她不会还留在那里的。好了，你完成任务了，回去吧。”
阿兰摇了摇头，“春姐，我匆忙赶来，就是要跟你一起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我一愣，随即笑了，“不用，我的剑术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说路上…我是说，见了你妹妹之后。”
我有些奇怪，“见了我妹妹之后怎么了？”
“我担心，你和她会因为从前的事，又发生争执，她感情用事，就不会跟你回来了…我是个局外人，与她没有直接的关系，反而能更好地劝她。”
我看着阿兰，突然发觉，她似乎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她如今变得壮实了很多，眼中也有了光，不再如我初见她时那般瑟缩。细细看来，是个很睿智的姑娘啊。
“好，我们一起去。”
“姐？！”秋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旧宅的屋里跑了出来，“真的是你？！”
我一把抱紧了她，“秋…姐姐好想你…”
她的泪一串串落下，打湿了我的肩膀，“姐…我也好想你…”
“我们快进屋吧，”我拉起她，“春秋呢？”
“在里屋睡午觉呢。”秋说着就要去把他叫来，我拦住了她，“让他睡吧，我们姐妹俩先说会儿话。”
秋点点头，拉着我在坐席上坐下。
“姐，你到底去哪儿了？我问孙先生他们，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只好…一个人带着春秋回了魏国…”说起过去，秋的眼圈霎时红了。
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秋，是姐姐对不住你，你最难过的时候，姐姐没能陪着你…”
秋低下头，冷笑了一声，“姐，若不是当年，你让我嫁给了公孙阅，我会有今天吗？”
我怔了一下，“秋，我知道，你一直怨恨姐姐，逼着你嫁给了公孙阅，可是当时，我们都是为了救孙先生啊…”
秋转过脸去不看我，“你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孙先生，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把我嫁给了公孙阅，你就可以嫁给孙先生了。”
我心里猛然一疼，“秋！你怎么这么说…”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公孙阅说的。”
“公孙阅是想离间我们姐妹！”
“可是他说的是事实，你难道不想嫁给孙先生吗？”
我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不想。”
秋大概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半天才答道：“姐？为什么会这样？”
我凝视着她苍白的脸。
上一世，秋深爱着孙膑，却为了救他，被我逼着嫁给了公孙阅，后来，我又在入宫后用孙膑的计谋除掉了他，让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一个人拉扯着孩子，秋若说对我没有一点怨恨，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上一世，公孙阅死后，她赌气地对我说她想嫁给孙膑，我也只能帮她去跟孙膑说，最终，孙膑没有同意，秋也负气地带着小春秋离开了齐国，一个人受尽了苦楚，甚至到后来，还要为了帮助孙膑查清假公子郊师的身份，被迫受庞葱的骚扰和欺凌…
这一世，我不会再为孙膑而活，更不会再为了他，牺牲了自己的亲妹妹。
我再也不要让她受这些苦了。
我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秋，姐姐确实曾经想过要嫁给孙先生，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在我让你嫁给公孙阅的时候。至于姐姐现在为什么不想，姐姐以后会慢慢跟你解释的。姐姐只问你一句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秋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公孙阅是为庞涓做事而死的，庞涓应该养我们母子二人，所以我才回了魏国。”
“你指望庞涓养你们？庞涓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是深深的无奈，“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秋，”我正视着她，“你跟我走，以后姐姐养着你和春秋。”
“你？谁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能养着我们？”
我一怔，反应了过来：“是不是孙先生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秋冷笑了一声：“不用他们说，我也知道，你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当年能丢下我，跑去跟着孙先生，如今自然也能为了你自己丢下孙先生了。我若跟着你，你哪天再为了你自己的什么事，把我们娘俩丢下了，那怎么办？”
“秋！”我气得大吼一声。
“秋。”阿兰突然走了进来。
秋一愣，“你是谁？”
阿兰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叫阿兰，你姐姐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听你姐姐说起过，你只比我大三岁，所以我就直呼你的名字吧。”
秋这回真的糊涂了，看向我，“姐，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我回答，阿兰抢先说道：“秋，你方才的话，真的是冤枉你姐姐了。你知道吗，我当年被家人逼着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又被打得浑身是伤，差点寻了短见，是你姐姐把我救了下来，又收留了我，教我剑法，还教我识字。你姐姐对一个陌生人都这么好，你说，她会是一个自私的人吗？你是她的亲妹妹，她会忍心伤害你吗？”
秋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兰继续说道：“秋，我可以给你姐姐作证，她这些年来做的都是光明正大的事，也有足够的能力养着你们母子俩。我知道你对她有心结，可是她真的是真心待你好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若是我当年有像她这样的姐姐，我也不会…”她的声音哽住了。
我也赶紧说道：“秋，当年姐姐让你嫁给公孙阅，确实是姐姐委屈了你，可是姐姐那时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姐姐现在跟你道歉，你给姐姐个补偿你的机会，可以吗？姐姐发誓，只要你愿意，我会一辈子养着你们母子俩，不管发生什么，都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姐…”秋哭着扑进了我的怀里，“你别说了，我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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