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不远处的管事催促他们干活。
景历占了便宜就恢复了那种懒得搭理人的样子,朝那边点个头,挽起袖子低声嘱咐松子,“老实在边上待着,实在手痒就过来搭把手,机灵点儿,坏我事我便送你下河吃鱼。”
松子气得哆嗦。
上一句话还没想到招呛回去,又被明里暗里威胁了,怒和惧交杂,一下子冲垮了他松散疏垮的心理防线,松子垂下脑袋,看了眼周围忙忙碌碌的码头,摸了把脖子,还是跟上去了。
天明之前的码头格外忙碌,这里好像没有夜晚,火把拉开灰黄的一带暗光,像极了傍晚的黄梅天,光帘和冷雾下的人们都垂着眼皮淌着汗,踩在潮湿的泥地里,把一只只木箱往粮车上运,谁也没说话,到处都是杂乱的喘息。
时不时有人倒下,很快被拉走,再由另一人顶上。
松子跟在景历边上,时不时地往后张望,他看着那浓雾深处,和天水相衔的地方有一圈圈的涟漪,他不太明白,他只看过雪化风摧,没听过谁家梁柱倒塌的声音。
“眼珠子老实点,别乱轱辘转。”景历告诉他。
于是松子就没再看。
他柔柔长长的眉眼又耷拉下来了。
蠢和尚。
景历想,这个人好像长了条看不见的尾巴,眉毛一耷拉,丧得像条狗。
景历换了下手,把箱子往背上颠了颠,“要掉了,砸你脸了。”
“哦,哦。”
松子这才回神,忙伸手,去给景历扶着箱子边,但是很奇怪,他使了姥姥劲儿,景历不见得有多轻松,他偷个懒,景历还是走得慢吞吞。
他忍不住偷偷翻自己的手掌心看,真就这么点劲儿吗,不该啊,在山上的时候,他也能挑起一担子水啊。
傻,他哪知道景历耍他玩呢。
挨得近了,松子就闻到阵香味,这香味特别怪,同果子花香都不一样,只是拂来一星半点,就好像黏在了鼻腔里,那味道久久不散,松子好奇,往箱子里瞅:“里边都是些什么,有怪味道你闻着了吗。”
景历皱了下眉:“什么?”
“你没闻到?特别奇怪,像……”松子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出那种怪异,只能说,“像我师父炼丹时的味道。”
景历确实没闻到,“狗鼻子,要命就别管闲事。”
松子丧丧哦了一声,看一眼箱子,又看一眼箱子,然后忍不住,偷偷捻了捻手指头。
…………
还有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头顶的天露出一点浓稠的紫蓝色来,像一床吸饱了水的沉甸甸的被子,盖得松子从头到脚底板都是冰的。
他们这班人走在偏僻的泥道上,开始把船上卸下来的东西往城外送,蜿蜿蜒蜒的,好比一团晕开了的墨渍,从码头开始向西城门伸过去,两个半路混进来的即将登上菜市口通缉的土匪并排在其中,一点儿都不起眼。
可松子一直都很紧张。
他没见过世面,他的勇气也很有限,在明知这场逃生伴随极大的暴露风险时,这种紧张表现在了肢体上,他差点儿踩上了一颗石子。
摔跤会引起队伍动乱,引起队伍动乱会被立刻拖拽出去,丢进湖里喂鱼,管事的可不会管刚刚收了景历多少银子,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景历在看他出丑和大局为重之间选择了后者,他伸脚,踢开了那颗石子。
谁知道这蠢货非但没有察觉,仍旧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诡异低丧的情绪里,忧心忡忡地只管埋头走。
景历差点怒火攻心。
这都什么时候了,成天走神,成天胡思乱想,生下来既是个带把儿的,把儿里就没掺点男人的气魄吗?
他很不舒坦。
他不舒坦了别人也不能舒坦。
于是景历把背上的箱子卸了一点力到松子手上,松子不防,被这重量猛一压,差点跪在地上,幸而反应过来撑住了景历,他愧疚又难为情地说:“多谢……这箱子,箱子怎么变重了?你没力气了吧。”
这种充满理解与包容的语气简直让景历活生生矮了一截。
他哼哼两声,不阴不阳地说:“是啊,可能是别人都有副手,能帮着担力,而我不但要一个人承着一箱货,还要照看一傻子吧。”
松子想说我可是看你举过千斤重鼎的人,背个箱子岂不是轻松得很,但他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讲老实话,半点东西也没背的,被捎带着逃跑的拖油瓶正是他自己。
“你不要这样讲话,”松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若是累了,我帮把手也是该的,阴阳怪气什么呢,我们在逃命,不是在玩笑,怎么在这还跟孩子一样呢……呃,太重了。”
景历无声阴笑两下,看着松子蹒跚的脚步,看着松子哼哧哼哧费劲儿抬箱子,累得像头蠢驴,他心里的不痛快就全消失了。
我果然就是个土匪。
…………
天公疼憨人。
整个出城的过程顺利得难以置信,城卫兵甚至只扫了眼他们的通关文牒就没有再盘查,松子大大地松了口气。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走到城外的驿站,把箱子全部卸在这里的库房里,松子不停地向景历使眼色,示意他赶紧想法子跑,还十分贴心地暗示了几个可以逃跑的时机。
可是景历没有搭理他。
好吧,算了,对逃生的渴望大大提高了松子对任性狗土匪的容忍度。
于是松子继续观察周围,并相机提出有效意见。
“一会儿我们要骑马还是走路回寨子呢?还是骑马吧,万一有追兵追来……对了,我们骑来的马是不是教王富贵带回去了?马可是很贵的,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还容易在山林里暴露,我知道你们都很小心……”
“走路也没有关系,我不会拖后腿的……”
“走路想必也要走上三四日吧,没有关系,我还有一点点干粮……”
松子小声地絮叨,缓解着自己紧张的情绪,他们卸完了箱子,个个都筋疲力尽,管事的呼喝着要把他们叫进伙房里,然而就是这个时候,通向伙房的门砰地一响,松子惊住,抬头一看,一个重甲着身的士兵把门一关,紧随其后的还有数十个士兵,一连串的甲胄碰撞的哐当声接连响起,不到两个呼吸,就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干嘛呢!
突如其来的动乱中,松子被推搡了一把,方才如梦初醒,脸都吓得煞白。
幸好左左右右全是吓坏了的船匠,一锅乱粥里,谁也没在意他们两粒坏米。
松子无助地看向景历。
完啦!这样大动干戈,必定是逮他们来的,接下来就是严刑逼供,就是刀山火海,就是种种酷刑啦。
然而没有,这群卫兵似乎不是单冲他俩来的。
他们不但着甲佩刀,还训练有素,行动奇快,只是提着刀柄,把他们往林子里一处荒凉的山坡上赶,大抵是没遭过这事儿,几个打头的船匠凑头说了两句,派出了个话事人询问那士兵,谁知道那士兵抽手就是一刀,惊叫声四起,混乱中,他似乎看到了那士兵腰间一枚小小的印字,是三撇水纹。
而下一刻,温热的血点子溅在了松子脸颊上,松子茫然地摸了一把,不等低头看,整个脑子就被什么罩住了。
深蓝靛紫的颜色混乱地流转。
天旋地转间,周围有杂乱的哀嚎惊叫声。他似乎被谁拖着摔进了土坑里,打了两个滚,又被拽起来,左右一直有什么东西撞上他,撞得他脚步踉跄,一直在说等等,等等……
景历真是气得想把他埋坑里。
到底等什么呢?
等刀口架到脖子上来吗?
可这些突然出现的士兵明摆着是要把他们这波运箱子的船匠活埋灭口,土坑上边源源不断地还有活的死的半死不活的人掉下来,景历拖着个人实在不便行动,只能压着他,又滚回了土坑里。
他们贴在一处凹陷地,松子好不容易把脑袋从衣袍里挣出来,吸上一口气,头上的土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呛得松子猛咳。
头上压来一道阴影,那阴影挡掉了飞灰和血溅。
漫天遍野阴凄凄的景象里,一片片哀嚎声在身边熄灭,松子下意识捂着下腹,原本觉得有点冷,那应该是恐惧的缘故,温度与声音消失在周围,然后杂乱无意识地堆叠成没有形状的躯体,这本该让松子发抖哆嗦甚至晕厥,但是他没有,他头顶好像有片天。
那片天替他挡住了一切,迷迷糊糊的,松子忽然抓住了景历的手指头。
景历原本单手撑着,眼睛还在往上看,他希望这个角度能挡住他俩的身形,别被飞来的一刀串成串。
手指忽然攀来什么凉飕飕的东西。
他第一反应是蛇,或者更恶心的残肢之类的东西。
但那东西还在不安分地动,贴着他指腹在轻轻游移,痒痒的,那毛茸茸的触感缓慢地往他掌心里钻,他猛地一低头。
和尚果然在犯蠢。
和尚咽了一下口水,跟他对视,轻声说出一句,“你真像我爹。”
这他妈……景历咬着牙,按着他脑袋往土坑里使劲儿,土块扑得松子灰头土脸,他手忙脚乱地拍来拍去,可下半截身子被景历一只膝盖死死压着,他动弹不了,动弹不了就只能愤怒地瞪向景历。
可能是让尘土给迷了眼睛,松子的眼眶里水汪汪的,红通通的,有一股非常勾人的要咬人的劲,让景历真的扎扎实实愣了一下。
这一愣短得只有瞬息,松子似乎看他讲了句什么,可没听清,于是把耳朵往上凑,“你说什么?”
“我说。”
景历话里带着不知哪儿窜起的火,一字一句地说。
“不要现在勾引我。”
不要,现在,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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