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十二，冬雪簌簌。
高大的红色宫墙映衬着一地素白，肃寒冷寂。
宫墙一侧的角门中，几个少年鱼贯而出，身上俱是裹着厚厚的披风。候在不远处的家仆纷纷上前，又是递手炉，又是嘘寒问暖，一个个好不殷勤。
落在最后的少年是个例外，他立在角门外抬眼望去，眼见接人的马车一辆辆走远，唯余雪地上杂乱的车辙印，却不见来接自己的人。
喻君酌紧了紧披风，清隽的面上因为寒冷显得有些苍白，只唇上染着薄红，像雪中落了几片梅瓣，很好看。
可惜，这会儿正落雪，街上空空荡荡，能看到他的人寥寥无几。
“喻小公子，您家里没人来接吗？”图公公将宫塾里散学的少年都送出角门，待看着众人都被接走才放心，没想到眼前竟是落下了一位。
“公公放心，我兄长在前街办事，约好了让我过去找他一起回府。”喻君酌答道。
“那就好，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喻府离得可不近呢。”图公公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听过的一些传言。
传言说这喻府的小公子虽然一表人才，满腹诗书，却不怎么得宠。单是被送到宫塾读书这事儿，表面上看着是个不错的机会，但别的世家子都是十来岁送过来，这喻小公子看着都十六七了。
家里长辈但凡上点心，也该给他张罗个差事、娶妻成家，而不是送来宫塾和一帮半大少年厮混。图公公有些不忍，他还挺喜欢这孩子的，长得漂亮又谦逊懂礼，没有半点勋贵子弟的臭毛病。
“喻小公子。”图公公叫住喻君酌，将手里的油纸伞递过去，“去前街也有好些路呢，小公子撑个伞，仔细淋了雪受凉。”
“无妨……”喻君酌想推辞。
“咱家一会儿去临近的耳房再领一把便是。”图公公又道。
“那就多谢公公了。”喻君酌朝着图公公施了一礼，这才接过伞。
图公公朝他回了个礼，转身进了角门。喻君酌再次紧了紧披风，朝着街上行去。
他方才那话是骗图公公的。
他和家里的两位兄长都无甚感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约定。
今日，府里确实没人来接他。
许是忘了，许是家里其他人在用马车，顾不上他。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喻君酌懒得去揣测其中缘由。
只是今日的雪有些大，就这么冒雪走回去，只怕他本就单薄的身体非要冻出个好歹来。喻君酌在十字路口略一犹豫，弃了大路，选了条平日里少走的小道。
走这条路回去，至少能省近一半的路。
雪越下越大，喻君酌身上的披风内衬不厚，裹在身上被风一吹就透了。他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攥紧了披风，踏在雪上的脚步略显急促，只因这小道今日不知为何，显得格外冷僻。
周围的地上和房屋都被雪铺满了，只有一排脚印没入前头的巷子里，像是刚有人留下的。喻君酌视线停在不远处的巷口，忽然感觉脊背有些发寒。
砰！
背后骤然传来闷响。
喻君酌回头看去，见是树上积的雪落了下来。
他稍稍松了口气，转身想继续朝前走时，却见方才还空荡荡的巷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戴着头巾，下巴藏在棉袍的立领中，只露出了半张脸，颧骨处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两人对视的瞬间，一股剧烈的寒意袭来，少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转头朝着来时的路奔去。然而他没想到，背后竟然也站了一个人。
这两个人是一伙的！
且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喻君酌进退两难，只能无助站在原地，感受着彻骨的寒意一点点将他淹没……
锋利的匕首刺入他身体时，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直到小腹上传来一阵温热，他才惊觉那是自己的血正在往外涌。
“为……为什么？”喻君酌眼底满是不解。
他想不明白，究竟是谁想要他的性命？
“下辈子投胎，选个好人家。”男人被他那无辜的眼神盯得不自在，一手蒙住他的眼睛，用匕首在他颈间又补了一刀。
喉咙被刀划开，喻君酌的意识顷刻间便涣散了。
血从他失去生息的身体中流出，将周围洇红了一小块，远远看去像是白茫中开出的一簇殷红。
临死前的那一刻，喻君酌忍不住有些怆然。他想，应该没有人会为自己的死伤心，说不定冬天还没过完，这世上就没人再记得他了。
他这一生就像是个错误。
母亲在他出生的那天难产而死，父亲当日就让人把他送到了乡下寄养。只因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煞气重，克父克母。
后来喻君酌想过，父亲将出生不满一天的自己送走时，应该是没想让他活着。但不知是他命硬，还是负责送他走的人心善，竟是护着他一路没被冻死、饿死。
十六岁那年，他才被接回来。
原以为一切都会变好，没想到等着他的却是无尽的冷落苛待。
直到临死前的这一天，喻君酌也不曾得到过来自家人的关怀和温暖。
好冷。
尽管已经死了，但喻君酌还是觉得很冷。
那冷意像是透过躯体浸入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死后依旧摆脱不得。
“小公子，醒醒。”
伴随着一个声音，喻君酌被人轻轻拍了拍。
“唔？”
少年茫然地睁开眼看，发觉自己不在冰天雪地的暗巷中，而是在一辆马车里。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喻君酌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透过车帘往外一看，见马车停着的地方，竟是永兴侯府。上一刻他明明被人杀了，怎么眼下竟然又回到了家里？
难不成他死后，又还魂了？
“小公子，咱们到了。”车夫再次开口。
喻君酌不及多想，下了马车，这才发觉身上穿着的一袭月白袍子，是从前在乡下时常穿的样式。回到京城后他在府中虽然常受苛待，但衣着这种明面上的事情却还说得过去，所以后来他很少穿这种样式简单的袍子。
这时，府里的管家迎上前，招呼喻君酌进了偏院。管家一边走一边朝他说着客套话，面上该有的功夫一样不少。
喻君酌这才反应过来：
他不仅是还魂了，还回到了自己刚回侯府的那日。
“小公子一路舟车劳顿，先去住处安顿歇息一番，沐浴换身衣服。待到了午间会有人过来请，老爷和夫人张罗了席面为小公子接风，大公子和二公子也在。”管家说。
喻君酌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离家十六年今日回府，家中父亲和姨娘并两位兄长，无一出来迎接，可谓冷落到了极致。
若是换了从前，喻君酌定会难过不已。
但这一次，他心中却没什么波动。
管家接了这差事时也有些为难，他知道自家侯爷心中对这位小公子的芥蒂，却不免心疼这孩子。不过令他意外的是，眼前这小公子虽然看着文弱，却没有半点局促，那气质竟是比府中养尊处优的二公子更胜一筹。
“小公子看看屋里有什么缺的，尽管吩咐人置办便是。”管家将人送到了住处。
“劳烦你让人帮我点个炭盆，初春寒凉，我身子不好，冷得紧。”喻君酌只觉在雪地里侵染的寒意尚未褪尽，浑身冷得发疼。
这会儿他只想让自己暖和起来，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证明眼前的一切并非是个梦。
管家倒是利索，当即吩咐小厮点了炭盆。
喻君酌围着条厚毛毯烤了会儿火，身上总算有了点热乎气儿。
“小公子，您还有什么吩咐？”待管家走后，小厮问他。
“帮我煮一碗姜汤，多放些红糖，再撒些桂花。”喻君酌道。
小厮应声而去，并未表露出任何怠慢。
上一世，喻君酌生怕父亲兄长觉得他麻烦，从来不敢提任何要求，整日过得畏畏缩缩，连带着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拿正眼瞧他。如今他没了从前的软弱模样，身边人自然不敢再随便忤逆。
喻君酌靠在软塌上，感受着四肢百骸渐渐恢复的暖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颈间。不久前被利刃划开的伤口荡然无存，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是真的活过来了。
“三弟。”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
喻君酌眸光微滞，听出来人是那位与自己同岁的二哥，喻君齐。
“三弟，我听说你的马车到了，便过来看看你。”喻君齐自幼被喻侯爷宠爱，但性情却不跋扈，见人时眼底含笑，总叫人无端生出亲切来。
可喻君酌知道，自家这位二哥只是看着好相与，内里嫉妒心极强，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使绊子。上一世喻君酌初回府时对这位二哥毫不设防，这一次他可不会再上当。
“这是母亲专门让人给你做的衣服，你快穿上试试。”喻君齐指挥着小厮把一叠衣服放到了榻上，又道：“午饭母亲让厨房备了席面，咱们一家人可算是团聚了。”
“我坐车累得慌，就不过去用饭了。”喻君酌淡淡道。
喻君齐一怔，喻君酌的反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印象中，幼时几次见面，自家这三弟都喜欢巴着他，还会朝他打听父亲和兄长的喜好，竭力想讨好一家人。
但是这一次见面，喻君酌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态度疏离，好似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不知道的还以为喻君酌才是这个家里正经养大的儿子呢！
“今日是你正式回府的日子，怎么能不去拜见父亲和母亲呢？”喻君齐掩去心底的惊讶，继续劝说。
“待我歇息好了，改日自会去朝父亲和姨娘请安。”喻君酌道。
“姨娘”这字眼令喻君齐有些不悦，他心知自家母亲原是侧室，是喻君酌的生母难产死后才被抬为正妻。这么多年，府中没人提及此事，没想到喻君酌回来第一日便这般不识趣。
“你，你当真不去？”喻君齐问。
“嗯。”喻君酌专心搓着手指烤火，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上一世他回府这日，因为要拜见父亲心中紧张，便朝喻君齐请教府中的礼数。喻君齐倒是热心，教了他不少吉祥话。许久后喻君酌才知道，只有家仆拜见家主时才会说吉祥话，那日在家宴上的他，宛如一个笑话。
这一世他索性连家宴也不参加了。
既然他费尽心机也讨好不了这一家人，何必浪费那个心思？
喻君齐讨了个没趣，也没心思再装笑脸，寒暄了几句便走了。
“小公子，二公子送来的这些衣服，您看……”一旁伺候的小厮问。
“收起来吧，我往后还是穿自己带来的衣服。”喻君酌道。
府中那姨娘连他的身量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找人给他裁衣裳？上一世喻君酌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衣裳时并不懂，现在却明白了，那些衣服想来是喻君齐不爱穿的，找了个由头送给他做人情呢。
不一会儿功夫，厨房的人把姜汤送过来了。
“帮我准备笔墨。”喻君酌一边小口抿着姜汤，一边道。
小厮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依言去准备了。
喻君酌烤了半晌的火又喝完了姜汤，身上寒气算是去了大半，现在他该想想正事了。
重活一世，他不想重蹈覆辙，亦不愿虚度光阴。眼下，他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第一件是把杀他的凶手的模样画下来，免得日子久了记不住。
虽然眼下还不知道是何人要取他性命，但此事他必须弄清楚，否则焉知将来会不会再被杀一次？
第二件事，他得想想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
这侯府他是半点没有留恋，一刻不愿多待，可离开侯府他又能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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