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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入目竟是一片素白。

李怜愁缓缓睁眼,过于孱弱的身体让她醒来之后只剩下彻骨的冷。她费了些力气才勉强起身,又拉过锦被上的虎皮大氅披上,这才能够倚坐在床头。

只是几个简单动作,却也叫人重了几声喘。她体虚,如今动一动都要费一番周折。

李怜愁望了眼窗外,瞧见院子里似是朦胧地下了雪。雪落的不小,外头已是银装素裹。大雪寂静,将这处院落衬的越发荒僻。

她喜静,又不爱金银玉器,搬来时图轻便,因而房间里没什么装饰。此处陈设简单,除却一架雕花拔步床,一张四脚红木圆桌,只剩下两个樟木箱子。

李怜愁轻咳一声,召唤侍女的嗓音已十分喑哑。

她不带任何期待的发问,“王爷……可回来过了?”

见自家姑娘醒了,凝春恐怕人冷着,连忙捏着铁夹子去往炭盆里添炭火。这里用的炭火都是顶级的核桃炭,轻易不生烟,用在卧房最好。

凝春知道,自家主子最怕冷,所以炭火总是足足的。

李怜愁如今住在京郊别院里,这里虽离皇宫路远,但好在衣食住行一应俱全且都是顶好的。

只是实在偏僻。李怜愁在这住了大半年,除却自己身边几个侍女小厮,再不见其他人。

凝春闻言手上的动作当即便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如何开口。她抿抿唇,一边留意李怜愁的表情,一边斟酌道,“小姐,王爷大约正忙着登基之事。这事儿到底繁杂,总要安抚群臣之心、堵住百官之口。如今长留京中,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也是有的。您不若就在这安安心心将养身子,眼看就是年关了,待过了年王爷荣登大宝,您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

这话听起来是劝慰。可李怜愁只是苦笑一声。周无渡打算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处过年,还装模作样要与她一个皇后之位弥补。皇后,她哪里在意什么皇后之位?即使满京城的女人都趋之若鹜,她也根本不在乎。眼下她只想再见周无渡一面,为着一些,这二十年来不曾开口的话。

凝春知道主子心里不痛快,又开口,“要不,着人去王府一趟请王爷来看看?说起来,王爷是有阵子没来过了。”

李怜愁摇了摇头。

是凝春一语中的,周无渡已数月不曾来过别院。李怜愁心里也清楚周无渡的为人,即便着人去催,周无渡不愿意来,那便也没用。何况,李怜愁并不想让周无渡觉着,自己仿佛是低声下气千请万请他来的。

总归是心里别扭。

李怜愁又咳了几声。

喉咙里不爽利,说不上是觉着冬日里屋头太干亦或者因为别的病症,总之入了冬这咳疾便一直缠身。有时夜半咳得难以入睡,便又把人折磨的憔悴了几分。

凝春站在中厅,望着塌上神色寡淡的李怜愁,心底最清楚自家主子这病症。是一次又一次的寒气侵体,把李怜愁磋磨成这样。

李怜愁怕冷,少女时却仗着年轻总在冬日里乱跑。后来成亲嫁了人,那年年岁岁的冬日也没有一年消停。长年累月下来便坏了身体根基。

凝春止不住地叹气。叹她家主子时运不济,叹红颜薄命。

李怜愁确是一副红颜命薄。如今她已经三十七岁,又因病气入体,人已是越发清减。即使裹着厚重的貂裘也依旧看得出虎绒底下单薄一片的身姿。

可仍旧极美。

面上不见什么血色,却更似那传说中的神仙妃子。如天上清冷的月,如冬日皎洁的雪。一片高洁之姿,总之是美的不可方物。

凝春别过头,不愿让李怜愁听见她的叹息,免得平添她几分烦扰。于是连忙去门口温着药的炉子上,取了汤药来端到李怜愁的床边。

浓稠苦黑的一碗药。是多少名贵药材浓缩其中,但对李怜愁的身子,也不过于事无补。

“小姐,今日该喝药了。”

凝春跪在塌边矮阶上,手里捧着一盏白玉小碗。药色从碗壁透过来,已瞧得出浓浓的苦色。

李怜愁接过小碗,抬眼瞧见凝春,忽而笑了一笑。她腾出一只手,拂了拂凝春的鬓角。

“凝春,你从小就跟我,苦了你了。”

这话听来像是临终托孤。又因为李怜愁的病容以及连日来的病痛,确实让凝春心里也慌了一下。她赶忙攥住李怜愁冰冷的手,摇头道,“伺候小姐是我的命,是我最好的命。我乐意跟着小姐,小姐别说这话。”

嫁入王府已经许多年,然而凝春还固执地叫李怜愁尚在闺中时的称呼,仍然叫她为小姐。

李怜愁笑笑,未置可否,只一味说道,“你十五岁跟着我入王府,如今也二十年了。要不是……也不会白白耽搁了你的将来。我在京中寻摸了几件铺面,都是生意正好的,他日若我百年,你便离开王府去做掌柜。总归保你后半生无虞。”

凝春原本就心里戚戚,一听这话更直接泪如泉涌,当下便哭得不行。一边摇头说自己不去,一边又口不择言起来。

“小姐,您别这么说。您要长命百岁才是,什么百年之后云云,可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要我说,都怪王爷薄情寡义,千错万错都是王爷的错。若不是王爷一心只为皇位,小世子怎么会死在城头,郡主怎会被山贼掳走。还有老爷,大爷、二爷……咱们李家不欠他分毫,却累的为他家破人亡!主儿,您听我的,哪怕咱们和离,往后再不管他了,咱们总得活着!”

凝春说到激动处已经泣不成声,她最知道自家小姐的苦楚。李怜愁素日不曾言语,不管心中受了怎样的委屈,向来不肯朝外人言会。然而凝春事事看在眼里,自然事事都了解。

她最为自家主子不平。便趁今日,借自己的口,把李怜愁的苦全说了出来。

原以为李怜愁听见这些事大抵也要伤心,但她只是看着凝春,待人发泄完了,便拿起床边丝帕替凝春擦了擦泪。

且面上仍是笑着的。她只温言安慰。

“不,不怪他。要怪,便只怪我的命数吧。”

李怜愁声音极轻,尾音几乎已然消失。若非凝春跪在榻前恐怕也听不清她这如呓语一般的喃喃。见主子到这会已这般哀婉,凝春吸了吸鼻子,陡然爬起来,像是愤恨一样。

“王爷薄情寡义,都这会子也不回来一趟。我这就进京去找他,必要他给您个说法!”

凝春性子冲动,心里又堵着一口气,立刻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

凝春开门时,门外跟着卷进一股风雪。

李怜愁望着凝春的背影,面上笑意竟更甚一分。她心里也清楚凝春的脾性,不消李怜愁亲自多言,凝春便一定为自己不平,于是亲自去寻周无渡。李怜愁不拦她,倒不是因为没有力气,实在是刻意,打算借口把凝春支走。

凝春雷厉风行,冒着风雪也一时不敢耽搁。她这一来一回大抵要折腾一两个时辰,于李怜愁而言,也够了。

李怜愁喝了那碗汤药。里面有野山参,雪蛤,虫草等等大补的药材。固然不爽口,但喝下之后,立马便见人气色红润。

有了血色的一张脸,便更显昳丽。

李怜愁喘了口气。也顾不得口中苦涩,紧着起身去净手漱口,又去衣箱里翻出一身山水墨纹绣银的衣裙。换了之后坐在铜镜前,少有地为自己上了妆。

她底子好,生来便是美人。即便年岁稍长,依然肤如凝脂,长发更如墨色绸缎一般。病气蚕食了她的身体,却未曾衰败她的容颜分毫。

李怜愁执起黛笔,在眉上填了两道。

自她与周无渡的长子周嘉死后,她便再未碰过这些胭脂水粉。

如今再度妆饰,镜中人竟恍若少女,容貌堪称倾城。

外头雪仍下着。只是下的不大,细砂一般在空中洋洋洒洒。

李怜愁披着大氅,这会便站在廊下。

她身上这件大氅,还是她与周无渡成婚那年做的。是周无渡亲自猎的白虎,又命人将虎皮完整的剥了下来,当真是一块世间罕有的好皮子。

李怜愁亲手做了这件大氅,用最好的布料缝制里衬,在领口处缀上两颗圆润的夜明珠。本是想送给周无渡,让他在边关苦寒之地不至受冻。然而那日,周无渡却亲手将这件大氅披在了李怜愁的身上。

炽热滚烫的大手包裹住另一双细嫩小手,周无渡温柔浅笑。

“这白虎皮是我专门为王妃打来的,本就是予你的礼物。怎么兜兜转转又要穿到我身上?我早就习惯北地苦寒,王妃不必担忧我。你只管照顾好自己。”

这一番话体贴情切,又是说李怜愁在他心中何等的与旁人不同,又是说自己习惯苦寒,自然是让李怜愁为这份情羞赧,更为周无渡的不易而心疼。

当年,周无渡就是这样,博尽了李怜愁的心软。周无渡自幼丧母,在宫中过得艰辛。李怜愁知道后便掏心掏肺的对他,恨不能将他这些年来缺少的亲情悉数弥补。

只是热血终究难以焐热冷硬的坚石。

院落中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李怜愁在廊下看了一会。细砂一般的雪花渐渐变大,变成柳絮,又变成鹅毛。

片片雪花大如席,在半空中乱舞。

李怜愁走进空旷的庭院中,硕大的雪花落在她身上,也落在院中那株梅花枝头。

如今三九时节,梅花开的正艳。尤其这一株红梅,更成了李怜愁这别院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李怜愁站在树下,抬手攀上一枝。

她想起许多往事。想起,与周无渡的初遇。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也是在京郊之外。

十六岁的李怜愁偷跑来京郊的演武场。这里是皇家军队练兵的地方,李怜愁的两位兄长那会是军中百夫长,于是给了她偷跑来的机会。

她虽是女子,不能亲自上战场,可对行军打仗却颇有兴趣,于是豆蔻年华时已经读遍天下兵书。讲起兵法连入兵营十余年的二位兄长也说不过。她又略通些药理医术,便是想着若有一日,即使做不了军师,或者还可以做个随军军医。

便是这一日遇到了负伤的周无渡。

周无渡坐在兵器架旁的木棚子里,正在给自己治伤。

说是治伤倒也不算,不过是拿了药粉胡乱往伤口上倒了一气,再用纱布七扭八扭的缠好。许是因为独自一人行动不方便,周无渡包扎的很是潦草。

那伤口还在洇血,显然是止血的伤药上的不够,并没起作用。

如此数九寒天,常人都觉得严寒难耐,更何况这人正在失血。

李怜愁远远看着,当下便心生不忍,快步跑了过去。

李怜愁动作很轻。但周无渡的伤口很深,甚至皮肉都向外翻了出去。倘若碰一下大抵都会有灼烧一般的剧痛。

然而李怜愁替他重新包扎的整个过程,他都并未吭一声。

这一番耐力让人敬佩,也让李怜愁好奇对方究竟是何许人。

趁着包扎的尾声,李怜愁偷偷打量了一番。

眼前人身材高大,只是坐在矮阶上,竟还能和站着的李怜愁差不多高。单看面相,此人竟不似寻常汉人。

眉骨、鼻梁很高,骨相较汉人更为立体。两方剑眉刻在灰绿色的眼睛之上,好似一匹野狼。

是了,他的瞳孔是灰绿色的。

李怜愁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怎么,我长得很吓人吗?”

那人突然开了口,嗓音却并没有长相那般粗犷,反而似少年一般悦耳清亮。

被发现偷看这一事,李怜愁愣住,旋即摇了摇头。面前这人,长相固然异于汉人,可也说得上俊美,且更有几分野性。**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腹胸处的沟壑,也十分明显。

普天之下,怕鲜少再有这样的完人。

李怜愁陡然生出几分羞涩,便答道,“没有。”

那人站起来,从一旁拿起一件对襟貂裘袍子,转身背对着李怜愁直接穿上。

再转过身,又是一脸温和笑意。

“方才多谢你。我叫周无渡,你叫什么?”

“我,我叫李怜愁。”

这番沙场初遇,曾被李怜愁放在心头数年不止。那数年里,李怜愁每每思及此,心中总有一番悄然悸动。直到后来无意之间,李怜愁才发现这初遇都只是周无渡故意设计好的桥段,目的便是为了能顺利娶她为妻,让整个李家都成为他夺嫡的助力。

李怜愁望着一株红梅,越发觉得这红色刺眼。

李怜愁又咳了起来。

风雪一起,以她的身体纵使这般厚实的虎皮恐也难挡寒气。心口受凉,于是咳得更加厉害了。

李怜愁回顾前事,心里呕着,便更止不住地咳,到最后呕出一口血,血花四溅,全喷在雪地上。是一抹比红梅更红的颜色。

这一口血,累的她疲倦,累的她困顿地睁不开眼。

李怜愁早知有今日,心里也清楚自己时日无多。于是趁着最后这一光景想出来赏一赏雪,雪未落完,正是大雪纷飞之际。李怜愁干脆就地躺下,那虎裘在她身下展成半个圆。

半圆,自然不完整,也就不圆满。

天色灰蒙蒙的,没有阳光,没有云,只有灰色的一片。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李怜愁只觉得自己好困。

尚且还有一缕残存的思绪飘散。

她想,若有来世,她再不要见周无渡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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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睡了多久。

再睁眼,入目竟是一片大红。

大红的床帏,大红的锦被,大红的纱帐,甚至,大红的亵衣。

李怜愁啊了一声。

旋即又发现自己竟躺在一人怀中。

再一抬头,原是那一张熟悉无比的、俊美无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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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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