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曲之中,人命最贱。
罪臣之后,男眷充军,女眷充妓。阮三思当年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若非公主有命,恐怕这辈子她也不愿再来这种地方,所以后来每每提及初遇,她都会告诉丑奴:“你这条命,是公主救的。”
虽然公主只是命她来采买一个会唱小曲儿的姑娘。
丑奴可不会唱曲儿。
别说唱了,让他开口说句话都难。彼时的丑奴身上,哪能看见后世那个“玉面修罗”的影子?连汉话都讲不利索,牙关咬得死紧,如个哑巴般不发一言,只伸出满是血污的左手,抓住阮三思的裙摆,用那深蓝的眸子死盯着她。
真是头小狼。
那时阮三思也还不是后人口中的“蛇蝎美人”,刚满十岁,瘦得很丑,在人群里极不起眼,就不知怎么被他盯上的,吓了一跳。
“这是哪里人?”她问。
“哎呦,离远点儿,这是蛮人,别弄脏了姑娘的衣服!”人牙子拿着把鞭子过来,抽向铁笼,冲他喊道,“滚开,卖了你赔得起吗?”
丑奴的手背上便多出一道渗血的伤痕。
那年他也才十一岁。
“我只要一个会唱的姑娘,”阮三思不太敢看他身上的血痕,扭头同那人牙子道,“不要他。”
丑奴的手劲很大,明明还是条半死不活的奶狗,却吃着鞭子也不松手,牢牢抓住裙摆,已浑身是血,阮三思用力挣过两次,还挣不脱。
人牙子又要甩鞭,阮三思匆忙拦道:“算了,我就站在这里挑人,你把姑娘们都带出来。”
“您有所不知,蛮人不是人,看着是个小孩儿,实际力气比牛还大,万不能掉以轻心,”人牙子见阮三思年纪小,穿得贵,身边又跟着侍卫,便撺掇道,“带回家做苦力嘛,倒是一把好手!”
阮三思是不能够随便买人的,只能摇头。
那人牙子便同左右道:“再给他喂一次药,看他还有没有力气折腾。”
两个壮汉接话,抖开一包黄纸,捏住丑奴的脸颊,将里面的粉末给他硬灌进去,也不知是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东西。
阮三思看着他属实可怜,不过也是看看便过了。
毕竟这里的人,又有哪个不可怜呢?
这里的每个姑娘,她都想带走,可她哪能呢?
她掂量来去,最后选了个唱得不错,但样貌平平的,决心赌一把,带着回去复命,因为公主喜欢样貌好的,如此,说不得能多带一个回去。
果然,公主不满意。
阮三思紧张道:“奴挨个都听过了,那里面的姑娘,就数她唱得最好。”
公主却说:“但长得也太丑了,多看她一眼,都叫本宫心烦。”
阮三思便多跑了一趟。
她再去时,丑奴还在。
·
丑奴每日蜷缩于笼中沉睡,第二次看见阮三思时,她身后带着个漂亮的大姑娘,已经快走了,他才醒来,不知怎么就一眼盯住了阮三思,立刻又想伸手去拽她的裙边。
但这次他的两只手都卸了力气,只能用牙齿去咬。
“畜生!”
人牙子又是一鞭抽下来,打得他头破血流,甚是可怖。
“哎呀算了,”阮三思自己把裙子往外拽,劝道,“别打了,再打就死了。”
这次被选中的漂亮姑娘名叫苏苏,很会审时度势,见状连忙去帮阮三思扯裙摆,喝道:“畜生,还不松口!”
但苏苏姑娘胆子大,力气不大,拽不出来。
阮三思没有办法,同左右随行的侍卫要了把刀,将裙角斩断了。
“姑娘,怎么使得!”
阮三思又摆手连道“算了”。
丑奴眼看着她离去,还死咬着那片布料,蓝色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滚动,许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那时阮三思叹气,心道,该是最后一次看见这头小狼了吧。
没想到,公主又不满意。
·
这次阮三思不敢耍心机,选回来的苏苏条儿靓盘儿顺,唱得好,长得更好,可是公主不说为什么,就是看不上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挑剔道:“还没上个唱得好听,再换一个吧。”
阮三思本就畏惧烟花柳巷,如不是公主点名非要醉金楼的人,她也不会过去,两次来回,裙子染了血污,还亏了一块,公主也都看在眼里,便随手赏了她一盒点心。
“这个我看着不喜庆,再找个会唱又会跳的,拿去路上吃,快去快回。”
阮三思琢磨一路,猜测是苏苏不够丰腴。
不过在那种地方,苏苏算圆润了,丑奴当时可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第三次见到丑奴时,他闭着眼,呼吸已极其微弱。
阮三思再从他面前走过,脚步顿了一瞬,手里捧着那盒公主赏的“见风俏”,油炸外皮点缀细密泡泡儿,糖霜都还热乎,香气扑鼻,被丑奴闻到了。
他半睁开眼,先看阮三思的眼,清澈如水,无有畏惧、嫌恶,再看她怀里的糖油糕,最后再看回她的眼,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饭,似乎已经不再指望阮三思能买走他了,只盼着死前能吃顿饭。
睫毛都被血糊死,深蓝的眼睛还是盯着她的眼睛不放。
阮三思从他面前走过,去挑第三位姑娘。
他便又闭上了眼。
阮三思是懂曲谱,但对跳舞一窍不通,看来看去,选了个动作利落的,叫做小唐,年纪比她还小。
带小唐回去时,阮三思又路过关着蛮人的铁笼子,听见人牙子指使壮丁们道:“卖不出去,埋了吧。”
小唐到底年纪小,忍不住轻声叹道:“真可怜。”
阮三思正色教育她道:“天下可怜之人多得是,这里的哪个不比他可怜,难道你愿意留下,换我把他带走?”
小唐吓得连连摇头,哭着说:“我知错了,姐姐别扔下我。”
阮三思曲指敲敲手里的点心盒,以稚嫩的声线老成讲道:“我们做下人的,头一件要学的就是听话,殿下指东不敢往西,你是我带回去的,需得懂规矩,才不至于连累我。”
·
“……所以,你上好的‘见风俏’没吃,就换了这么个玩意儿回来?”
回去后,公主听了她的来龙去脉,沉默许久,才疑惑发问。
阮三思擦擦额头汗水,忙答:“他练过功夫,听说耍个杂耍、做个苦力什么的,都不成问题,以后可以为殿下在马场做事,蛮人身强体壮,实用得很。”
公主皱眉,对新来的小唐视而不见,反打量起地上的小狼,半晌抬手,用扇子撩起他额前卷发,露出他右眼上的两道狰狞刀疤——血污,阮三思是给他擦干净了,这满身的伤痕可擦不掉。
“真丑!”
公主仔细看了一会,又问。
“有名字吗?”
阮三思摇头:“听牙行的说,他还不会说汉话,所以也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不过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公主思索片刻,宣布从此后,他便唤做丑奴。
·
平昌公主十二岁了,与太子乃一母同胞,倍受圣宠,但有道士批语,公主命格太硬,同今上犯冲,所以公主自幼被养在京郊行宫,十二年未曾踏出行宫半步。
出不得门,已经很可怜了,是以在宫里关起门来养点什么,花啊鸟啊,阿猫阿狗,便都依她。
什么罪臣之女,三曲的倌儿,蛮人……一律不管。
丑奴就这么在马棚里住下了。
别处也无稻草给他铺床,除阮三思外,亦无人去看他,无人去管他,眼见要死了,阮三思只能亲自去给他请大夫、煎药,再硬着头皮喂药,把他牙关紧咬的那块裙摆扯出来。
刚满整十岁的小姑娘跑断了腿,正热的夏天,每晚蹲在炉子前面扇火,不免大汗淋漓。
待二两银子的药汤灌下去后,阮三思也撤手了。
她月俸只有两钱,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若非公主赏赐,其他宫人们都是连二两也攒不下来的,这些已经花光了她入宫一年所得。
而且大夫说:“他这么重的外伤,还喂了毒,就是拿仙药来,也难救活了。”
“三天,两副药煎完,爱活不活吧。”
阮三思端着碗,蹲在丑奴面前,喃喃道。
“我已尽人事,剩下全看你自己命够不够硬了。”
连续三天,丑奴都紧闭着眼。
他喝过药后也只是稍有点活人的模样,开始低烧,呼吸明显了些,还是随时可能断气,胸背上的两处外伤也在化脓,好在京都下了场及时雨,晚间凉爽了许多。
阮三思人小力气小,单手端不动碗,就只能用勺子,一碗药要分数勺给他灌进去,还得时刻小心,握勺柄的手不能抖撒了药。
“小唐!”
有时,她会叫个姑娘来帮忙。
她从醉金楼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姓齐,平昌公主为她取名棋子儿,开始是最嫌弃她丑的,后来因她唱得好,反倒成了最喜欢的,每天带棋子儿在身边玩耍,已不怎么来找阮三思了。
第二个最漂亮的苏苏,被公主赏在棋子儿旁边,让她照顾棋子儿,公主想起来才理会一下,颇有些暴殄天物。
最小的小唐则被公主赏给了阮三思。
“小唐!”阮三思白天在书库当值,做不完的活儿,晚上又要照顾丑奴,实在累了,就喊小唐帮忙搭把手,“你在吗?”
只是小唐一进行宫里来,就有些支使不动,可能是发现了阮三思也不是什么有官身的女使,经常被喊也装听不到。
当初小唐还说过丑奴可怜,现在却嫌累嫌脏,连碰都不愿碰丑奴一下。
阮三思没喊到人,就不喊了,把一碗药喂完,甩甩酸痛的手腕,起身出去寻小唐,怕她闲得惹事,却见公主进来了。
“小唐么,”公主先是探头看了一眼,确认屋内干净无异味,才迈进门槛,道,“我刚过来找你,见到那丫头在门口犯懒,同厮儿插科打诨,就让人把她堵上嘴丢回牙行去了。”
阮三思站起身,半张开嘴,没出声。
“呵呵,知道你心软,想求情了吧?”公主坐在稻草堆边的板凳上,托腮笑道,“你去年刚跟着我时,也同她现在一样大,怎么就比她强那么多?你知道我最烦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奴才,看她哭成个泪人儿似的,不知道有多爽快。好了,不说她了,这丑奴怎么样了?”
公主说着,抬脚踢了一下丑奴的小腿。
丑奴全身都带外伤,阮三思自把他捡回来之后,就没有停了为他擦药擦身,用烈酒浇伤,他都毫无反应,这日被公主这样一踢,他竟全身颤抖了一下。
“呀!”
阮三思来不及替小唐伤心,先惊讶地捂住嘴,看看丑奴,又看看公主,惊道:“三天了,殿下,奴还以为他要死了。”
“呦呵,”公主也站起身,弯腰打量,同丑奴道,“醒了就赶紧起来吧。”
丑奴又厚又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眼。
见他睁眼,公主将她曾经说给阮三思的话,再给他重复了一遍:“记住了,你的命是本宫救的,从此后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要竭诚尽力为本宫效忠,知道了吗?”
丑奴注视着公主,点了下头。
这一次,他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公主身后的阮三思。
男主守男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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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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