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珍珠起了个大早,天刚泛白,是山中雾气正浓的时候,院内成片的巨树错立,绿叶向下滴着露水,落在百里长桥下如镜面般的湖上,水中倒映着的静院楼阁被一击打碎,犹如星辰即散,湖灯息灭,晨曦渐浓。
她匆匆去饭堂用了早膳,吃饱喝足,打起了精神便提起扫帚往前院走去,她前几日晚课时走神,又被罚去扫院子了。
今年的头炉香就要开始烧了,此次的香客看着比往年多上了许多,门楼外飞辇仙架络绎不绝,前院住得满满当当。
但是珍珠曾经无意间偷偷听到几位管事闲聊,说不知是为何,虽来的人变多了,可这香油钱倒是没什么增长,献送的供品也仍旧是那一些,不知这香烧完了,还会不会能有些变化。
珍珠没有在意,这静院的香油钱与她有何干系,她只是有些失望,供品供奉过后都会分发给后院的学生们,有不少蜜饯鲜果,她还以为这次能够多被分一些来吃呢……
叹了一口气,珍珠弯腰忙着手底下的杂活,这清晨空气潮湿,叶子都被黏在瓷石地面之上,怎么费力都扫不起来。
正当她低头与落叶较劲的时候,身边忽然走过一人,紧接着便随风袭来了一阵香气。
与这静院中常年焚的檀香不同,那是一种花瓣和花叶被碾碎后的清新香味,仔细分辨,还有些微焚烧后的艾草气息掺杂其中。
珍珠直起腰来转身去瞧,他走得不慢,此时只余下一个背影。
那人衣着华贵,身穿绣着金线的白袍,金银玉饰在走动间碰撞不止,发出“叮叮玲玲”的脆响。
被红绳随意束起的乌发垂在身后,发尾别着个精巧的金环扣,血红的玉珠串从肩背上坠下,直坠到小腿处,几息的空档,他便已抬脚跨过门槛,走入了屋中。
此男子气质不凡,穿着也颇为讲究,应是出自某个富庶的世家大族,身侧却没有一位仆人护卫跟从,好不寻常。
若他是住在前院的香客,此时佛堂内门未开,还不能诵经上香,来此所为何事?是晨起散步后想要回去斋舍,找错了路?
珍珠虽然疑惑无比,还是决定给他指引指引方位,拎起扫帚就跑了起来。
可等她追了上去,却见屋中空无一人,佛堂内殿大门仍旧紧闭,那一抹背影就好像是这山间的一场雾,随着旭日东起,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奇怪……
明明亲眼看着那人走进来的,怎么就不见人影了呢?
这青天白日的,总不能是鬼祟作怪,难道使了术法隐匿?
又是那个仙门来的人?
珍珠溜达着四处寻找,顺便还将前院给扫了干净,仍旧没能有所发现,直到远处钟声传来,早课就要开始了,她才拖着扫帚怏怏地回了斋舍。
晌午之后,教习先生喊来了所有人,将后院的十几位学生聚在了一起。
他面上掩不住喜色,仔细地嘱咐道:
“近日山寺中有贵客来访,后山的几处院子都借给了这位贵客暂住,你们这些时日都莫要往后山去了,别再闹出些乱子来,也不许再四处闲逛,免得扰了他的清净。老老实实的……”
珍珠专注地听了一会,垂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香客捐了几个山头的斋舍和成车的金银珠宝做香油钱,想要在这十方山寺静院清修隐居一段时间。
可出手如此阔绰,行事如此招摇,大费周章地折腾了一番,就只是为了在这山沟里住几日而已?
珍珠作为有着一身反骨的东海犟种,表面上乖顺地冲着教习先生点了点头,心中却在默默忖量:
不知早晨见到的那个穿金戴银,气度不凡之人,会不会就是院子中这位神秘的贵客?
这一回太息山又派谁来了?那个身穿红色法衣的光头坏脾气修士也来了吗?
珍珠还记得,当初此人挥出去的那一掌,差点将这十方山寺静院给砸塌了。
虽然寺中斋舍楼阁坚固,万幸无人受伤,但在那之后,这修士听了住持的劝告拍拍屁股走了,她珍珠跪佛堂跪得裤腿膝盖处都磨出来两个大洞。
她明明只守不攻,只是接招都不行吗!
回想起那酸痛感,珍珠揉了揉腿。
不行,她高低得去瞧一眼。
天已渐渐黑下,饭堂之中点着极少的几盏灵灯,显得周围环境十分昏暗,可来用饭的学生们却兴致高涨。
今日的晚膳中有蒸米糕。
这静院之中哪哪都不让珍珠顺心,可饭堂的米糕,米浆打得细腻香浓,掺着花蜜,先发再蒸,出锅前最后闷上一盏茶的时间,揭盖子的时候动作必须要干脆利落,免得水雾滴在米糕上破坏了它完美的表皮。
这样的米糕香甜软糯,十分适口,与阿娘做出来的很像,是饭堂中不多见的好饭,一个月才只能吃上一回。
珍珠死死盯着碗里白胖的米糕,心中痛极,她咬了咬牙,慢之又慢地走到了一个同窗桌前,将碗迅速递了出去,好似再迟一秒便会后悔一般:
“说好了的,你今夜替我在前院里打糖水,还有三兜子酸枣杏片,我现在急着走,明日再给你送过去。”
那人得了便宜,也没有多问,将米糕笑纳,再三保证不会露馅,珍珠才恋恋不舍地走出饭堂。
她最后深深吸了一口充满着米糕香味的空气,掐诀消失在原地。
这山寺静院防止斗殴生事,不允许学生使用灵力,佩带灵器。
但是这些规矩怎么可能管得住珍珠,若她是那种听话的人物,便也不会被送到此处了。
月上梢头,山中静谧无声,院里的人们都歇在各自的斋舍中,风将本就不太稳当的门窗刮得“咯噔咯噔”直响。
巡院的僧人脚步声一刻不停,天顶上鳞鳞排着些云,不知今晚会不会下雨。
后院的烛光星星点点,现下已经入夜,随着夜色渐浓,幽暗的灵灯一盏接一盏熄灭。
前院里的几个学生还在熬着明日要分发给香客的香药糖水,草木香夹杂着些甜味,像是大片花开,花香四处飘散。
这个时辰,应当是没有人还醒着了。
许久没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了,珍珠竟觉得有些手生,她好不容易施法躲过了夜晚寺中护院的几只观山巨兽,闪身上了树。
这巨树枝干长得结实,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在高空之中,她牢牢扒紧,不敢乱动,向下方瞧去。
那屋舍的门窗漆黑一片,院子里该置办齐整的一概都无,却洒扫的十分干净,一尘不染,连瓦片都锃亮锃亮的。
好像住着人,又好像没住人。
珍珠在门外趴着瞧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瞧出来,她侧耳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
料想那人肯定是睡了,她没有再犹豫,眨眼消失在枝叶之间。
她十分顺利地潜入了屋内,悄声落地,借着屋外无比微弱的月光,竭尽全力打量着四周,想要找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屋舍在外面看着不那么大,布置也颇为简陋,里面却是截然不同,价值不菲的家居摆件一应俱全,没有掌灯的情况下,外间的小榻上褥席枕套都还能见到光泽,应该都是上好的料子,怕是值不少钱。
好有排面……
珍珠一边感叹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琉璃珠帘。
可越往里走她心中越发的不安,这人定是门派中的要紧人物,吃穿住行如此讲究,必然位高权重,若真是来捉拿她的,可该怎么办?
娘亲每次来都同她说好几遍,假如太息山的人来找她的麻烦了,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拿,赶快跑。
可她现在不是正在自投罗网?
珍珠虽然心中害怕,却还是没有止住脚步。
来都来了。
珍珠屏住呼吸继续靠近卧榻,不死心地想要看一看安睡之人的面容。
站定在榻沿跟前,她抬手轻轻撩开了软滑舒适的绸缎床帐,稀罕地来回摸了几下。
这便是贵客的待遇吗,竟然可以在这抠搜的山寺之中如此奢靡。
珍珠恨恨地攥紧了拳头,想起自己米糕也没吃,还倒赔了几兜零嘴,不只白天里担惊受怕,到现在这个时辰还没能歇下。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牺牲如此之大,今日一定要看看这人的真面目,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可就算是现在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想要看清一个人的脸也还是有些困难。
珍珠为了瞧仔细些,弯下腰凑得越来越近,一手撑着帘子一手撑着身子,腿也丝毫不客气地屈膝搭上了榻。
突然,屋内的灵灯全都被点了起来,这灯烛质量一瞧就是上乘,起码比饭堂之中用的那些要好上许多倍,将整间斋舍照得跟白天似的,角角落落都暴露无遗,更别提一个近在咫尺的大活人了。
变故陡生,珍珠反应不及,心中暗道不好,这下算是被抓了个现行。
她立刻想要转身逃走,却因为突然间被强烈的光线一刺,不得不闭起了眼睛。
鲛人族本就畏光,她此时痛得眸中都泛起了泪花,两手下意识地挡住双眼,绸缎床帐失去支撑,在她身后落下,将两人关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床榻之中。
自始至终她都一直保持着这扒在人家榻沿边的姿势,此情此景,用教习先生的话来说便是:
一贯的没脸没皮,毫无优雅端庄可言。
她火急火燎地将手移开,睁开双眼,眼眶之中还含着热泪,衬得本就漆黑的眸子水光潋潋,明明是她在做坏事,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怜。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珍珠索性直接撂了挑子,大大方方地瞧了过去。
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今日一定要知道!
可只看了一眼,珍珠便呆愣住了,再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而来。
她平生的两大乐事,一是喜爱游山玩水,还有便是喜爱欣赏各色的朱颜美人。
所谓,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珍珠的爱美之心简直可以算是澎湃难以抑制。
她从小到大便对生得好看之人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比如她的阿姐阿娘,两个在灵界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日日被她们围着,珍珠自然耳濡目染,变得越来越好……善于欣赏美。
可惜阿爹差点意思,她还是喜欢柔美些的,一颦一笑绰约多姿的,欣赏不来这种外表虽然俊朗,却粗枝大叶,为了打虫子一拳头砸倒一间房,差点将自己当时年仅十岁的小女儿埋了的硬汉。
但是没关系,只要阿娘喜欢就好。
可珍珠虽好皮囊颜色,却在欣赏的时候全然不夹带半分旖旎的想法,也不会过分唐突,就只是看看而已。
并非她为人正直自持,有鲛人王族的风范云云。
只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三百多岁,在这个许多灵族中的男女雌雄都已经互相看对了眼的年纪,珍珠选择做一个野人。
对于她来说,人生仍旧一直都处在顽童的阶段,成日只知吃喝玩乐,四处云游。
学得最认真的,最拿得出手的便是那出神入化的剑术,还失手把几座山头都给劈了个稀巴烂。
她简直就像是一尾滑溜的泥鳅,一家人费尽心思,怎么抓都住不住,不一会没看紧便被她逃脱,跑到不知何处去玩耍了。
怎么指望她能老老实实坐下来听宣教讲些什么“男女大防”“发乎情止乎礼”的长篇大论。
那些都是君子要学的,而她只是一条鱼。
不过再怎么说珍珠也是鲛人族公主,各种仙会盛宴,各色美人见过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可以算是阅人无数,览遍群芳。
可她这辈子短短的几百年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今日这样的面容。
面前的男子雌雄莫辨,面目如琢玉,气沉似游云,似是常年不见日光,皮肤白皙得过分,却一丁点杂质也无,深色的血管都瞧不见一根,堪称完美无瑕。
此时他敛着眸子坐起身来,垂眸之时悻悻讪讪,隐隐有些许病态之美。
脆弱、冷清,毫不锋利,好似溪上残冰,好似琉璃玉瓶。
珍珠竟看痴了,眼睛费力眨了几下,勉强将自己的神思给唤了回来。
不过她在这屋子里已然待了半盏茶的功夫了,却没有感受到此人体内有丝毫的灵力,周围没有阵法,房中也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他不是太息山来的仙君修士?也不是要来找她的麻烦?
他真的只是一个身子不好,想在这山寺里静养的可怜又貌美的富家公子?
意识到自己可能认错了人,扰了人家的安寝,珍珠局促地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道个不是。
可面前之人动也不动,这张绝世的面容上毫无生气,让人越看越觉得他像是一座玉石雕像。
说不定呢?
珍珠目光怔怔,不知不觉间伸出了手指,似是被蛊惑了一般,想要去触碰他的一片衣角,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肉骨凡胎。
下一刻,那男子便抬手轻轻一挡,阻拦了珍珠指尖的去路。
与他的皮肤触上的一瞬间,珍珠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直觉凉进了骨子里去。
一个活人的温度,怎会寒凉至此?竟与浸在冷风中的玉石也没有什么分别。
“可看够了?”
坐于榻上之人将手缓缓放下,淡然开口,声音比他的体温还要瘆人许多。
他侧头看向珍珠,面上不悲不喜,眼中一丝情绪也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可珍珠偏偏是个没有眼力见的,听他此言,也只是急忙站直了身子。
她点了点头,眼神却没忍住又往榻上之人的脸上撇。
珍珠知晓了他不是太息山派来捉拿自己的人,已然放松了紧绷着的心弦,此刻怕他误会,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十分友善地问道:
“我名珍珠,乃鲛人一族,你生的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鹤古心头的杀意登时散去了一半,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眼中流转过了一丝诧异与了然。
幸好今日他心情不错,没有在珍珠进门的时候心急将她宰了,不然可真算是恩将仇报了。
他勾了勾唇角,并没有移开目光,饶有兴致地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原来她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