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琳琅楼万籁俱寂，鹤古正闭着眼睛安然地躺在床上，他黑发散在身下，胸口缓缓起伏，看上去是一副熟睡了的模样。
突然门边久违地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木门开了一条缝，有人偷偷溜了进来。
榻上本应该沉在睡梦之中的人，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鹤古心情颇好地又放缓了些呼吸，竖起耳朵专注地留意着一旁的动静，虽然他早就料到了珍珠早晚会来，心中也不免有些纳罕。
看来婴苛盯她盯得还不够紧，竟然过了整整三日才来。
不过凭着她那自来熟的热诚性子，说不定如今都已经能与婴苛钻在一个被窝里看话本了，她今夜前来应当是另有目的。
珍珠利落地从窄小的门缝之中挤身而入，她转着眼珠子来回瞧了瞧，锁定了榻上那一条平躺着的人。
月光银白，温柔地撒在他的身上，青丝犹如暗色的河水，光华流动，铺了半床，距离如此之远，珍珠还是能看到他那长长的睫毛翘着，在眼下撒了一片阴影，此时如婴孩一般睡得正香。
又像是画中垂眸听乐的仙子，美不胜收。
珍珠却没什么心情欣赏这样一幅美景，虽然这一趟是来借银子的，按理说态度上应当阿谀讨好、低声下气些。
但是她一想到自己这几日里吃不好睡不好，从早到晚不住地心惊胆战，吓得性子都变得唯唯诺诺了些，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之人，她胸腔之中便立刻冒起了几丝火气，忍了几次没能忍住，索性直接冲了过去。
拼了！
珍珠甩掉鞋子，一个助跑跳上榻，扑倒在鹤古身上，拽着他的衣领猛晃，她狰狞的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
“鹤古，你让婴苛成日里盯着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快给她下点别的命令，让她……让她听我的，让她跟着我玩！”
鹤古脸上的微笑骤然消失，发丝十分不优雅地糊了一脸，五脏六腑都险些要被珍珠给晃匀了，他在一片混乱之中好不容易找准位置，紧紧抓住了珍珠的手腕，费力地将她制住，将自己解救出来。
两人在黑暗中各自凌乱，尴尬地陷入了僵持。
珍珠突然醒悟，后知后觉地撒开了手，她暗道不妙，连忙替鹤古将被自己扯得歪七扭八的衣领拢好，动作轻柔地给他理顺杂乱的发丝，一改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
“鹤古……真是对不住，方才冲动了，你没事吧……”
“不瞒你说，我此次来除了来看望看望你，还想问问你有没有多余的银子，你这么善良，长得又好看，若是你能接济接济我，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
“你放心，等到了东海地界，这些银子我一定立马还给你……”
珍珠一张小嘴一刻不停，美妙动听的好话叭叭地往外冒，她一边不时斜眼瞧鹤古，一边还手下忙活着整理他的头发。
鹤古的头发丝又黑又顺，摆弄时还能闻到阵阵仙子玉兰的清香，不需要怎么刻意地打理便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静静地垂在他的身后。
珍珠迟迟没得到鹤古的回答，心里虽然愈发紧张，手上的动作却没闲着，渐渐放肆了起来，两三下便将他耳后的几缕头发编了个小辫子，兀自玩得不亦乐乎。
鹤古早已习惯了她的厚脸皮，却仍然被她一番脸不红心不跳的溜须拍马给逗笑了。
他回想起方才混乱间，珍珠那样嚣张地冲上来的时候，随风袭来的还有她周身染上的琳琅楼中熏香的味道，如今两个人身上是一模一样的仙子玉兰的花香。
她们闻起来很般配。
这种错觉让鹤古的心情又好了许多，被珍珠袭击了也没有恼，还乖乖地坐在榻上任由她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思考着这次该从她那里讨些什么好处。
屋内的局势已然悄声逆转，珍珠难得有求于自己，这样的好机会他自然会牢牢抓住，他心中琢磨良久，又冒出了些惹毛珍珠的坏主意，立马装腔作势地将乔拿起来：
“借银子，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我这方才被你一扑，没当心闪到腿了，若是有人能替我捶一捶……”
珍珠忍住重新上去拽住他衣领的冲动，嘴角扯起来，好声好气地应了一声，隔着一层锦被给鹤古按腿。
鹤古满意地看着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的珍珠，他一步一步下着套，引着她往自己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陷阱里跳：
“你打算带着婴苛到哪里撒欢？”
珍珠心虚的将掉到眼前的一缕发丝别回耳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鼎乐楼……”
鹤古点了点头，他料到了，这几日珍珠哪哪都去了，就差鼎乐楼附近了。
他顿了顿，继续漫不经心道：
“这样啊……”
“好巧，这鼎乐楼是我的产业。”
“但是有一点不巧，明日的客桌已经全都定出去了。”
珍珠听鹤古此言，替他捏腿的手力道一时间失了控制，猛一用劲，疼得鹤古倒吸一口凉气，她怅然若失地坐倒在榻上，心中责怪着自己的失策。
没想到几年不来，若是要去鼎乐楼用饭，竟都需要预定了。
这可怎么办，她都信誓旦旦地对婴苛保证过了，如果去不成，她一定会很失望……
珍珠愁眉苦脸，想着继续在这里坐着也没什么用，转身下榻便要离开。
鹤古却在这时向前倾了倾身子，伸手牢牢地握住珍珠的手腕，使力一拉，珍珠本就心不在焉，轻易便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将将就要扑倒在鹤古的身上。
鹤古手心仍旧是那么凉，他此时坐得很稳，平日里一贯的懒散在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仰头看着珍珠，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轻轻启唇，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蛊惑，流转在两人之间：
“不过我作为东家，还是能给你走个后门，行个方便的。”
“珍珠，你打算许给我什么好处？”
两人距离近到呼吸可闻，珍珠跪在床榻上，看着他带着笑意的明亮的眸子，心跳得乱七八糟。
虽然还是身处在这间屋子，还是她们两个人，不知为何，珍珠觉得，此时与方才好似已经全然不同了。
鹤古头发刚刚被珍珠编在了一起，还编成了个颇为俊俏的花样，与平时很是不同。
这样一张犹如女子一般精致秀气的皮相，即使没有过多的修饰，平日里发丝松松散散地拢着，也十分赏心悦目，没想到今日只是草率地“打扮”了一下，竟更显绝色。
他这昭未央宫的宫主，许久没去做那杀人剥皮的勾当，如今一身煞气退净，装出副纯良的模样，倒有些像是那天上下凡来的仙子。
这样貌美的仙子，只给珍珠一个人看。
他眼尾略微低垂，原本端的是楚楚可怜，可此时挑起眉瞧着珍珠，又有一丝玩味和慵懒，美得惊人。
鹤古素来知晓自己长得不赖，自然也清楚珍珠最是偏爱他的脸，每次都凭着这张皮囊将她勾得神魂颠倒。
他不在乎珍珠喜欢他什么，他只在乎珍珠喜不喜欢。
珍珠艰难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将手往回扯了，又被鹤古强硬地拉了回去，她眼神闪躲，语气中带上了些许不自然，虚张声势地质问：
“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是不是又在戏耍我？”
只见鹤古的手向上挪了挪，将珍珠的手包裹进掌中，轻轻贴在自己的心口。
他诱着哄着，将真心话从肚子里掏出来献到珍珠的跟前：
“怎么会，我待你，从来都是全心全意。”
两人的目光黏在一处，难舍难分。
珍珠脑子之中一团浆糊，她脸发热，脖子发热，脑子发热，被攥紧的手也发热，她内心煎熬，思绪错乱，就连喉咙也在此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上嘴皮子碰着下嘴皮子，好似真的被鹤古蛊住了一般，喃喃张口：
“你……我也自当对你全心全意……”
鹤古身子逐渐支起，眼见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他松开了手，握住珍珠的肩膀，马上就要贴上去。
突然他眼前一黑，两只温热软乎的手掌轻轻贴着他的双眼，鹤古愣了片刻，他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扫过，珍珠覆在他双眼之上的手紧接着便不安地晃动了一下。
珍珠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实在受不了鹤古的眼神，那样热烈的未知的情感通过交缠的目光蹿进珍珠的心里，让她感觉自己身体中好像是有千千万万只蚂蚁肆意啃咬爬行，痒得她就要喘不上气来。
而且这房间里越来越热，周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大火也快要将她烧死了。
珍珠趁他松开了对自己双手桎梏的间隙逃脱了出来，便下意识地挡住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太可怕，就像是海上的漩涡，人一旦陷入进去，今生今世都逃不掉。
珍珠方才就好似被这双眼睛迷惑了一般，突然便好想跟鹤古亲近，竟然鬼使神差地欲要直接亲上去。
虽然她神志不清、意识瘫痪，但是她的嘴巴还会强吻别人，可怕得很。
珍珠急得满头大汗，她差点没把持住险些成了登徒子，若是再在此处待下去，鹤古恐怕会清白不保。
不行，她得想想办法。
鹤古耐心地等了一会，他眼前挡着的那双手忽得消失，紧接着一块水晶腰牌被丢进了他的怀中，他伸手捞住，转头看向窗边。
窗外夜色浓浓，漫天的星云月影纠缠，珍珠早已翻了出去，跑没了影，慌忙逃窜间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这令牌先押给你，之后我再拿银钱来赎，你好好保管着，别弄丢了，丢了我就进不去自个的寝殿了！”
鹤古叹了口气，用自己素来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额头，他面上少有地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看来是自己操之过急，分寸太过，一不小心将人给吓跑了。
他将这块腰牌拿在手中，映着月色看了半晌，这水晶腰牌流光溢彩，料子也十分稀罕，价值可比自己要借她的那些银钱和鼎乐楼的一顿饭要高多了，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嚣张的两个大字：
“珍珠”
是她的风格无疑。
鹤古将这块腰牌握在手中，放在方才珍珠双手触碰过的心口那处，他向后一倒躺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珍珠的出现就像是一块石头忽的投入水洼，搅得他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翻天覆地。
先前自己还能胸有成竹地认为一切尽在掌握，现在看来，他倒是有些不太确定了。
鹤古可以让他的所有计划都按部就班的进行，但是珍珠却总是计划外的那一个，他猜不透珍珠的想法，摸不清她的心。
她比鹤古想象的还要再迟钝一些，这些天里她日日食甘寝安、有恃无恐，反倒自己先失了耐心，乱了阵脚。
珍珠心里有许多人许多事，情情爱爱对她来说并没有那么的要紧，鹤古甚至都不知道他与炉羊造羹，到底哪个在她心中更重要一些。
是他太不安，想要快点确认她的心意，一分一秒都再也等不下去。
自己的这幅皮囊虽说也算有些用处，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若是不开窍，难道两人便要一直这样打一辈子哑谜？
可他的这一辈子还不知道是长是短，这金骨催命，若是他倒霉，明日便咽了气，仅剩的一缕游魂听见珍珠在他坟前说些莫逆之交、手足之情这样的话，他死也不能瞑目。
鹤古深深呼出一口气，又坐起了身。
不行，他得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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