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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太后以怠慢公务为由,着掌刑司打了永平郡王三十鞭,又命人将他押回到北宫里看守起来,禁令七日不许出门。

消息传到豫宁王那里,他正在一间会客的小厅里。

外面的雨一直在下,屋子里点了灯,却仍显得昏暗。

拓跋绍的对面坐着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男子,却是云初曾经接见过的崔廷。

“永平郡王锐如利刃,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他是直接当面顶撞了太后,才被这样发作了一通?”崔廷问道。

拓跋绍坐在背光的一侧,旁边屏风投下的暗影几乎将他整个人覆盖住,看不清他的表情。因着那一种沉静如渊的气质,反倒让人觉得他本身就是一处黑暗的源泉,光线到了那里都像是被吸食了一般。

“孤将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事关他外祖父一族的清白,想来是一时失了冷静。”豫宁王道,“不过以拓跋烈的本事,即使没有孤帮忙,用不了多久他自己也能查出来。”

但拥有一份助力毕竟更加省事,尤其是在关键的时刻。拓跋一族根基深厚,拓跋绍兄弟自小在宫廷长大,即使后来到了冀州,在这京城里也还是有几分不可撼动的势力。

崔廷知道王爷现下已经与拓跋烈联合,这也正是他希望看到的。这天下,原本就是太|祖、太宗打下来的,也该由他们的子孙将它夺回来。

拓跋绍继续道:“苏峻戍边多年,在京城没有什么根基,却能这么顺利地抓到刺客,又顺着太后的意思将这件事牵连到皇后一族。背后无人相助,根本不可能做到。”

再兵贵神速,也必须依靠强大的实力来托底。

崔廷眼睛一亮:“是苏炎留给他的人?”

他立刻明白过来,向豫宁王道:“如此说来,苏峻是苏炎留在京城的一颗棋子。王爷,需要现在就解决他吗?”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豫宁王说着话,似乎有些意兴阑珊,过一会儿忽然问道,“敬臣,你去宫里见过公主,觉得她怎样?”

崔廷没料到他忽然将话题转到公主的身上,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很快想起前些日子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面。

在见到永徽公主之前,崔廷心里也曾有过好奇,能够令王爷这样端方持重的人牵动了情肠的,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等到彼此相见,崔廷心里除了对这女孩子美貌的惊艳,更多的是惊奇,就像是他头脑中曾经臆想过的那样,他觉得能让豫宁王爷动心的女子,或许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偏偏小公主的模样与他想象中的分毫不差,仿佛是上天注定要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公主么?纤秀玲珑,姿蕴天成,虽年纪尚小,其风华却像是蕴刻在骨子里的,这样的容光风仪,做我大魏的公主倒正合适。”

拓跋绍听着崔廷的话,脑海中浮现出云初还在他身边时的样子,那时他是怎样一点一点教导她的,想到这些,他的眼底不由带了些许笑意。

崔廷看见,停顿了一下,有些忧心地提醒他道:“王爷,拓跋烈若失势,苏峻会不会对公主出手?”

能娶到太后的女儿,对仕途无疑是个强大的助力,苏峻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更何况太后早就有意为公主挑选夫婿。

拓跋绍在阴影里沉默了,过一会儿才淡淡道:“有些事明知道是定局,又如何去更改?”

他这样的人,尽管聪明到能预见到未来,却无力改变,能做的只有等待时机,然后引导。

崔廷明白他的意思,这些时日王爷帮了拓跋烈不少,再有更多的动作,只怕太后就要注意到他们了。

至于公主,她的命运掌握在太后那里,不是别的人可以干涉的。

“公主聪敏灵慧,您对她的好,她不会不记得,亦不会为今后的事怪罪王爷。”崔廷这样安慰了一句。

豫宁王没有答话,崔廷正准备退下,却听见对面的拓跋绍突然开口:“把这件事告诉苏殷。”

“哦?”崔廷微一愣怔,很快反应过来,王爷说的是苏峻的事,“原来如此。苏殷若是知道苏炎留在京城的势力都归了苏峻,想必会有所行动。”

拓跋绍点点头,同时从阴影里起身,现出那沉静俊逸的一张脸:“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

云初在明光殿里醒过来,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昨天回来的时候就有些着凉,再加上担心拓跋烈,思虑过甚,头疼得厉害,很快就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侍女们发现她醒了,小步跑过来,扶云初坐起身。

云初朝外望了望:“现在是什么时辰?”

“午时刚过,公主,您睡了整整一夜和一个上午。”侍女端来驱寒的药,“太医来看过了,好在病得不重,将养几日就无事了。”

云初让侍女把药放下,急切地问道:“有没有阿烈……永平郡王的消息?”

侍女避而不答,她见云初无心喝药,又端来一碗燕窝粥:“公主,要不先喝一点垫垫肚子?您已经许久没吃东西了。”

云初盯着侍女的眼睛,对方的神情告诉她,她是知道拓跋烈现在的情况的,但却不肯告诉她。

云初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站着的人,发现多了几个生面孔。

“阿靖呢,怎么不见她?”

似乎从昨天回来的时候云初就没有见过阿靖了,她忽然害怕起来,是太后发现了阿靖陪她去看过沈皇后吗?

她是不是害了阿靖?

想到这些,云初顿时感到手脚冰凉,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侍女,声音微颤地道:“阿靖现在在哪儿?”

侍女垂下了眼睫,将燕窝递给她,神色平静地道:“公主先吃点东西吧。”

云初问不出来,木木地接过碗,舀一口到嘴里,满心里都是担忧和焦虑,什么滋味也没有尝出来。

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终于压抑不住,猛地将碗打翻,“砰”的一声,玉碗骨碌碌滚到床榻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云初自己也被吓到,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侍女们都慌忙跪下,殿内一片静寂。

海棠姑姑走了进来,正看见这景象,抬头瞥见云初坐在床榻上,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

她将地上的碗拾了起来,吩咐侍女道:“公主不喜欢这燕窝,再做了别的端过来。”

侍女们自去忙碌,海棠在床榻前的锦凳上坐下,温声向云初道:“是奴婢不叫她们说的,怕那些人没得分寸,说错了话惹公主忧心。陛下因为阿靖伺候公主不周到,罚她去浣衣局,过些日子若是表现好,仍叫她回来,公主不必担忧。”

“永平殿下么,”海棠道,“被太后下了禁令,这几日不得出门。”

云初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海棠又道:“公主,您一向是懂事的,知道该怎么做,现在不是发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是。”好半晌,云初方缓缓道,“劳烦姑姑为我更衣,我要去昭阳宫给母后请安。”

海棠微微笑起来:“不用,太后刚着人通知奴婢,她会来看您。公主,一会儿您可以在太后面前哭,也可以向她撒个娇儿,但千万不要埋怨,更不要主动提起永平郡王,您明白吗,殿下?”

……

云初算着时间,差不多快到傍晚,苏太后结束了一天的政务,果然来到了明光殿。

云初到外面迎接,太后扶着她的手在矮榻上坐下,面上带着慈和的笑:“阿瑗,你好一点儿没有?”

“让母后担心了,儿臣已喝过了药,没有什么大碍。”

云初观察着太后的脸色,她能想象得到对方发作拓跋烈的时候,是怎样的盛怒神情,然而此刻她拉着自己的手嘘寒问暖,却又表现得像是一个寻常的记挂女儿的母亲。

她想到海棠姑姑先前叮嘱的话,努力让自己放轻松一些,微微笑着,在太后的身边坐下来。

苏太后看着她,少女润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春光泽,这样的年轻鲜活,她不由伸手摸了摸云初的脸,面色愈发柔和起来,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

“好啦,别装小大人儿了,朕知道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有些令你难以接受,但你是朕的公主,有些事迟早是要面对的。”苏太后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云初尽力柔软了身子窝在她的怀里,轻声道:“阿瑗明白。”

“不说这些了。”太后转了话题,“你也与苏峻接触过几次,他跟拓跋烈比,你觉得谁更好?”

云初心里头一惊,差点没稳住身子,手在衣袖里攥紧了,仰起头道:“儿臣……”

话还没说完,一个小黄门突然进来道:“陛下,这是中书大人刚递上来的折子。”

苏太后注重效率,官员递上来的奏折,总是在第一时间就送到她的手上。且又是中书令呈上的,黄门也不敢耽搁。

一旁的女官从黄门手里接过折子呈上来,苏太后看过,很快做了批示。

云初在旁边坐着,见她面色淡淡的,有些不悦的样子。

“这起人吵吵嚷嚷的,闹了大半个月,总算是争出了个结果,吏部尚书,哼!”太后将批过的折子扔到桌案上。

云初明白过来,原来折子上写的是苏炎被贬带来的空缺一事。

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从苏炎离京的那一刻起就引发了明里暗里的无数争斗,云初也听拓跋烈提到过一两句,似乎他跟豫宁王也想在这方面使力,现在看来是没有成功。

中书令提议将原本的吏部侍郎升为尚书,而那侍郎本就是苏炎的心腹,这样一来,朝堂之上仍旧是苏家占据着上风。

“石越升为尚书,接替他的人朕却不怎么满意。”太后想了想,忽然向云初道,“朝政上的事,朕也同你说过几分,吏部侍郎的人选,你怎么想?”

太后处理朝政的时候并不避着云初,但这样直接地问她的意见,还是第一次,跟着太后的女官都感到有点儿惊奇。

云初自己也有些意外:“儿臣吗?朝堂上的事,儿臣懂的不多,只是……”她垂眸想了想,继而抬眼,有些大胆地道,“儿臣前些时日曾接见过一位名叫崔廷的文士,倒是个有真才实学的。”

“崔廷?”苏太后认真思索起来,“这个人朕记得,是个倔骨头,二十年前还只是一个门下省的谏议大夫,手持一把佩剑就敢将当时横行不法的河间王拦在司马门外,又顶着压力弹劾了他。河间王未被惩治,他一气之下挂印而去,闹得京城好大的动静。”

苏太后想到这些,微微笑起来,又问云初:“他也是崔家的人?”

“是,”云初回道,“认真算起来,崔先生也是父亲的族弟。”

“好,那且看他沉潜了这二十年,可有几分长进。”太后取过折子,又在朱批上加上了崔廷的名字。

……

下人回报玉夫人来访的时候,苏殷正在小厅里一壶又一壶地喝闷酒。

门开着,一道人影晃了一下,苏殷抬起头,就看见玉夫人走了进来。

“四姐。”苏殷喝得微醺,看清来人,随意地唤了一声。

玉夫人以手掩鼻,有些嫌弃地扇了扇满屋子的酒气,长裙在地面上迤逦滑过,径自走到几案后坐下。

她刚从宫里回来,如同前几次一样,没有见着太后。

事实上,自从她跟随丈夫从衡阳祭祖回来,就发现平城已变了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什么公主,竟夺走了太后的全部宠爱。

玉夫人作为苏太后的娘家侄女,因着言谈机敏,又会讨太后欢心,一向是得太后另眼看待,还特意赏赐了夫人的封号。现在骤然失了荣宠,早已憋了一肚子火。

再加上京城的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以往那些巴结她的,现在全都转向那姓盛的女子,听说那位公主举办的宴会,一张请柬竟是千金难求。

她按捺不住,所以来找堂弟苏殷商量商量。苏家的这些人里,他二人还算是亲近些。

此次玉夫人虽未见着太后,在出宫的时候却碰着了苏峻,这个快十年没见过的侄子,她当真是有些没认出来。

照面的苏峻一身官服,玉冠束发,那身姿长相,还有身上毫不掩饰的锋芒锐意,哪还有十几年前寄人篱下的落魄寒酸样子?

玉夫人记起来,他如今已是右卫将军,顶替的正是苏殷的位置。

“呵,居然轮到了苏峻出头,你可真是没出息。这下子他父亲死了也能瞑目了。”

苏殷不耐烦听她的冷嘲热讽,仰头灌了一口酒,咕噜咕噜咽下,拍了下酒坛道:“你要是来看我的笑话,说完就给我滚蛋,老子没兴趣跟你吵架!”

“酒壮怂人胆,你还敢跟我发火了?”玉夫人哼了一声,到底没忘了来意,问道,“呶,那个什么永徽公主,你知道多少她的事?”

提到云初,苏殷仿佛又被戳了一刀,恨得捶桌道:“怎么又是她?不知道!老子不认识她!”

玉夫人被他的狂态吓了一跳,心道这人醉得不轻,摇了摇头。怕他再发疯,便起身道:“罢了,改日再说吧,你也别喝了。”几步走出门。

等玉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苏殷的心绪似乎渐渐平复下来,他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封信笺上。

信是拓跋绍让人送来的。

苏殷伸手将那封信攥得皱成一团,微微低着头,眼中的醉意似乎一点一点地消散。许久之后,猛一抬眼,一抹厉色从眸中掠过。

……

苏峻从东市的一间茶室里出来,夜已深,平城也进入了宵禁。

他独自走在阒寂无人的街巷中,清冷的月光从夜空中流泻而下,将他高瘦的身姿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

突然,街巷两边熄了灯火的屋檐上,扑棱棱地飞起一只鸟来,像是被什么惊起一般。

与此同时,屋檐下有两道暗影如同离弦的箭,一左一右向苏峻飞袭而来,快得让人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苏峻是刀山血海里滚爬过来的,对于危险的嗅觉最为敏锐,在那二人向他袭来的前一刻,已然腾身而起,蹭蹭蹭跃上墙,躲过第一击。

他双脚借力在墙面一蹬,顺势回转,右手一扬,两柄薄刀飞出。一把刺中了前面那人的脖子,那人在黑暗中惨叫一声,“砰”地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切口处流出来,顷刻间毙命。

另一人被刺中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呼痛,就感到一只铁钳般的手锁住了他的咽喉。

苏峻掐着他的脖子,几乎把他整个人给提起来。从他劲瘦的外表上看,很难想象得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那人后背一顿,黑黢黢的夜色下,他看不清苏峻的面容,但仍能感受到一种临近死亡的压迫气息,心里不由生出害怕。

“是苏殷,还是拓跋烈?”苏峻将他压制到一面墙上,声音低沉地问道。

那人咬紧牙根,不肯开口。

苏峻在暗影里笑了笑,手指倏然一松,将他放开。

那人正惊疑不定,突然有人举着火把跑了过来。原来是此处离先前的茶室不远,有人听到了打斗声。

“怎么了,将军?”“有刺客?”

护卫围了上来,一人拔剑抵住刺客的咽喉。

借着火把的亮光,苏峻偏头看了看刺客。

他原就是斥候出身,能够很轻易地识别出敌人的身份:“原来是堂叔的人,那就好办了。”

苏峻轻笑一声,吩咐手下:“枭首,送礼。”

……

苏殷大步进了屋,心腹正等在里面。

“得手了吗?”他在一把交椅上坐下,急急地问自己的副将。

心腹犹豫了一下,面色十分为难。

苏殷注意到桌子上摆着的两个红木匣子:“这是什么?”伸手要去揭开。

副将本能地拦了一下,见苏殷瞪眼,又收回手。

苏殷打开一个匣子,愣了一下,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又打开另一个。

匣子里装的是他派出去的两个死士的人头。

苏殷勃然变色,扭头问副将:“谁送来的?”

这哪里还需要问,苏殷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是苏峻,一定是苏峻!好小子,他怎么敢?”

回想起前些天收到的那封信,虽然明知道是拓跋绍在挑拨他们苏家内部的关系,但苏殷压根就没有把苏峻当成是苏家人。

他是被切切实实地踩住了痛脚,苏峻一个蛮族女人生的贱种,一个西北戍边的莽夫悍卒,凭什么入得了太后姑母的眼?现在还踩到他的头上。

原以为太后提拔他只是权宜之下,没想到小叔父却连他在京中的势力都借给了苏峻,若是由着他站稳了脚跟,这苏家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

只有趁着苏峻还未成气候,先下手除掉他才是。苏殷不在乎拓跋绍利用他,他本就是个胆大心黑之人,所以才敢直接指派死士刺杀苏峻,便是料定了对方根基尚浅,不敢直接跟自己作对。

没想到苏峻竟敢将他的死士枭首,还公然送到他的府上来,苏殷心里的火腾腾地往上冒,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是个什么东西?他爹当年跟条哈巴狗一样跪着求我们家,骂他句孙子他连个屁都不敢放!”苏殷想到苏远当年的窝囊样子,再看看被枭首的两名心腹死士,火气更甚,直接提了剑往外走去。

副将连忙拦住:“大人,您莫要冲动!苏峻又不是他爹,不是那唯唯诺诺的性子……”

苏殷脚步一顿,脑子里忽然闪过十多年前的一个片段,苏远带着儿子从柔然回到平城,费尽心思地讨好苏家的每一个人。十一二岁的苏峻看着他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畏惧、拘谨,反而充满了冷淡和厌恶,以及对他们的仇恨。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片段在当时被他忽略了,也许是苏峻太过弱小,让他不屑去留意他。现在苏殷却深深感到后悔,这种被咬了一口的感觉。

“老子早该弄死他!”他被副将拦着,一口气憋着发不出,“铿”地抽出长剑,斩断桌案的一角,“他妈的狼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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