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热烧尽思绪,初夏躺在床上昏沉沉,一个手指也未弹动,一句话也不说,早该来这场病,冻住大脑,身心得片刻安宁。
手机在被窝里振动,初夏撑开眼皮,看见林延修的信息。
她对于那次偏航抵触,隐匿事实。她再次走进那个夜晚,如滂沱雨海上的浮木与枯草,整个黑夜遂恢复它自己——一头挣脱轨道、背离世俗、无限狂野的巨兽,她承认**,兜售初心,不过是一只淡水鱼冒然游进深海,盐渍淤青,透出水面吸一口气,又猛扎下去,奋力游向自己的水域。
那海上的空气里也有盐渍,比海里淡几分。
她,他们,终究不是同一片海域的鱼,注定要游向各自的水域。
“这周放假吗?”
“嗯。我已经回家了。”
“我知道一个中医,我带你去看失眠?”
“不用了,谢谢”初夏打了这行字,又删去。
换成“好”。她决定与从前的她背道而行,太怕麻烦别人,今天就麻烦一次,失眠的夜太重。
初夏把头埋进被子里,左右摇晃是少女的娇羞,“没什么不拒绝他?”心里的两个小人在打架。
初夏想起杜斯拉的《情人》,那位弱势、敏锐而早慧的女孩放任而清醒的沉沦,为了不让灵魂饥渴而死,宁可把蛀虫的苹果深深地咬下去。
她担不起“情人”二字,没有魅力,少女干瘪的气血正如灵魂从未得到滋养。和林延修也谈不上感情,从小认识也算不上青梅竹马。她对他记忆最深的就是在某个地点某个饭局她坐在一角看着他游刃有余,她把她归类于红楼里的“周瑞家的”。
情感是最危险的游戏,两个人的爱与不爱四种数学组合结果加上环境的催化,时间的变数让游戏的结局变得无法捉摸,过于重的失心让人变得弱小,弱小的人不适合在爱里游荡。
失眠的一夜夜,她寻找答案为何会这样?她为何没有那些孩子的快乐和阳光,她真心羡慕,肤浅的嫉妒太淡,哪里能盖过原罪的厚重。她的苦好像是从生下来就有的——重男轻女,她觉得自己有问题,把血肉剔除,极度厌恶自己。那次偏航后,她认定自己疯了,一个末日狂徒疯了才轻松。
这次发热与求助,她明白了她没有问题,刨废根剪了所有枝桠也没有茁壮成长,那是土壤的问题。她以为,她的崩坏是因为高中压力过大,到底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后来她突然忆起了,大约四五岁的事情。那时,初夏父母在工厂上班,收入微薄,还居住在老旧的员工小区。一日,母亲骑自行车送初夏上幼儿园,那时初夏才幼儿园,路过镇中心的新小区,初夏坐在后座,甜蜜似春风,孩童对美好无限向往只是说:“妈妈。我们以后住这个带阳台的房子好不好,离幼儿园又近,我走几步路就可以上学了”。
这句话仿佛侵略者的尖刀,刺破了母亲的脸皮。母亲直接骂过来,“白眼狼”、“没有良心的”,到了幼儿园门口,她直接把初夏从后座扯下来,“你别回家了!哪里好就去哪里!我不要你了,你回你奶奶家!小小年纪爱慕虚荣……”初夏的哭声和热尿一齐涌出,这恐惧如酷狱里残暴的小卒用力鞭笞过□□,羞耻似千万人前裸奔,千万双眼睛评头论足。
她仿佛生来带有原罪,上帝宣判宿罪族裔流亡人间,给予初夏天使的心性和对父母丰富的爱恋,再假借爱之名利器封喉,这样足够,无需以家破人亡世俗炎凉做代价大动干戈,一些海市蜃楼幻化的真刺假爱消磨她的灵魂,足够。
我的朋友,什么样的恐惧会让一个稚嫩孩童失禁?
她忍周遭之人无罪而觳觫,却不曾从原生处听得半句爱语、获赠一两件贵重记忆。
忍见其贫,仇恨作梗,嗔怒截路,初夏一落地便是这样的环境,生来的原罪。
多大的仇恨和嗔怒呢?我写下来,你莫笑这太轻,竟够不成一个完整的理由。
一个想做富太太的女孩嫁给以老实为荣的男孩结合,初夏出生,重男轻女和婆媳关系上台演出。即使早就分家,还是不得安宁,追溯罪恶之渊薮乃那一套长满性细菌的观念生出诅咒、谩骂和恐惧。
初夏想有好多权力和金钱,这样母亲安静,父亲开颜,祖宗十八代也不用受骂。
更窒息的是发布权威命令,强制执行,不给人选择的机会与为自己的选择去担负一切苦难的权力——因为他们太爱你,预先威胁或堵掉可能带来不美好的路,却不愿意相信花成为花,树成为树。更可悲得是他们沉醉时代风口给予的小小财富成就,自信忽视人性、人界和法界的奥妙,未淬炼出自我价值与风华,他们的孩子就是这一切的见证与现象。初夏咽下所有的质疑与不愉快,没吭一声,虔诚保有“文静乖巧”的美名。
然后在那个夜晚缠绕林延修,疯狂破碎,重获新生,事后为不懂事不听话不老实做注解,剖心声,写借口。
林延修哪会想这么多,上有一个大器免成的大哥顶着,出国留学回家承业,父母开明全力支持,他才能一心做自己的事情,为了专心跟师学铜艺,他留在国内读了个大学,学校专业也还行,不过他不用铺张开来显示。他这一生想与铜挂名,一提到铜,世人想到就是林延修。
他没有多愁,更无需善感,但他会好心理解一下初夏,简单问候一下。
为什么呢?
反差感是高级的吸引,你我不是落入俗套中的主角,只是一切俗套的载体,不管是否有你我,俗套依然发生。
拿剧本的演员是否无法书写剧本,一切注定展开。
林延修看着这短短的“好”,他摇头,她真是不愿意多回一个字。他从来没有这么主动过或者充分回应过什么,他没有兴趣在男女之事上浪费时间,之前也交往过几个女友,发展到一定程度像是泥石流截住山路。他也自洽,他其实没有在她们身上多用心,对于他来说时间和精力更珍贵,他也无法忍受金玉其表下的浅薄无知,最无语是不懂装懂,对于铜艺指指点点,不贵在有自知之明。何况师父一直教导他要修身养性,刹那灵光可化千年难题,精进铜艺占据他大半个人,分不出给谁。
“我明天10点接你,你直接在十字路口等我。”林延修回答。
“好。谢谢”初夏任由沉重眼皮呼唤睡眠。
早晨,一身汗浸湿衣服,捂好了发热,初夏惊喜这病好的太快,也好,夏天的感冒发烧最难过。
王立美早早去火锅店上班,初夏看着时钟走到九点五十分就出门,看见林延修的车等在路口,习惯性左右看看就迅速上车,还是后座。
“初夏。我不是你的司机,请你坐前面来”林延修回头提醒,看见她飒白的脸。
“不要,我怕有人看见。你快点开车吧”
“我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拜托,我还在上高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也知道你在上高三。”语气里多一分嗔。
初夏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阴阳怪气的,世俗标准里吃亏是她好么。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你别多想,大家开心就好。我纯属释放压力。”初夏不会承认她的后悔,铁树也要卷进感情漩涡。
林延修发动车子,猛然提速,空气冰冷几分。
一路只有关淑怡的隐忍拉扯,忧郁游离。
往事留旧城铺展了风景,
世上客机大可帮我逃命,
流浪到地中海终会蝶泳,
谁让我的生涯天涯极苦闷,
开过天堂幻彩的大门,
我都坚持追寻命中的一半,
强硬到自满,
谁让我的生活生命被转换,
都记得自己从未悲观,
只要前度夸奖洒脱,
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来让我任性这情人节即兴,
独个攀塔尖不必等背影,
无伴侣做证 也踏破苏州夜静,
让庭园扫兴,
隔岸无旧情姑苏有钟声,
震荡过的内心只有承认,
逃避到地心都不会入定。
初夏诧异,《地尽头》是她的心头好,就像独自站在寒冬夜晚的街头,即使裹紧厚重的衣服把手揣在口袋,仍然冷冽的清醒。林延修怎么会听这首歌,他又有什么听这首歌的理由?自是坦途的一生啊,命好到令人羡慕,有钱有爱有事业,做男做女都精彩。
车蜿蜿蜒蜒开进一个景区,最后落在古镇的停车场。他们踩着青石板,走进一户人家。这宅子雕梁画栋,凝成粉墙黛瓦。粉墙如纸,黛瓦如墨,大约是徽派建筑。高墙封闭,马头翘角,墙线错落有致,怪的是门楼雕砖上刻四个字“回头是岸”。
初夏望着这四字出神,竟有剜心的痛。林延修顺着初夏视线追去,两个人都立住了,被摄住了。
一老人从前堂走出,眼半合,微微睁,摸了摸花白了胡须,竟大笑起来,迎两人去了。
初夏和林延修被这爽朗的笑声拉回现实,林延修见到夏老,弯腰作揖,“夏老,六时吉祥,许久不见,近来身体如何?” 初夏见林延修鞠躬,随他慢几拍也鞠躬。
“好得很!你们来了!”夏老微笑,还揖。
“我带了些东北大米和人参。这人参是前日我朋友从长白山寻来的,当地药材商都说品质极佳,稀奇少有。我不懂行,特地带来给您品鉴。”林延修将两个袋子放到桌上,初夏站在他身旁,老宅使她不安生冷,她在打量这老房子,竟然忘记随林延修后同夏老问好一声。
“延修,大米我就收下了,人参你带回去,我无福消受。再者说,我已经不行医了,药材也用不到。”夏老边说边倒茶,招呼他们坐下,一套行云流水。
“夏医生,您好。我是初夏。”初夏回神,挤出笑容,这宅子的冷使她想立刻离开。
夏老读心,抚了抚白须,“初夏。你是感觉冷吗?”
“还好,就是感觉心里冷,或者心疼。”初夏尴尬,她的局促有这么明显吗?
“快吃茶,不然这茶冷了。”夏老点了点面前的茶,那笑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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