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周身陷入黑暗，被层层实体化的因果线包裹着，逐渐窒息。
可她并没有死。
她感觉腰间有一只手，轻轻的推了她一把。
楚毓下意识抬手去抓，竟然真的抓到了一样东西，手中物的感觉让她诧异。
羽毛？
哪里来的羽毛——
一声清脆的啼啭，像是从灵府最深处传来的，萦绕在她耳侧。
楚毓的神识一瞬间清醒了，她挣扎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房梁。
楚毓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激灵，她迅速起身，朝四周看去。
这里像是宫殿，却不是魔域里的宫殿。
她仔细观察殿中陈设后，终于有了答案，只一时半会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楚毓拖着有些僵硬的身子坐到床边，看到桌上半开的书籍，定了定心神。
这里是大越王宫，人间。
她怎么，会在这里？
自从随着洛水门的人离开后，她再也没回到过这里。
“咚咚——”
“郡主，该去主殿啦。”
郡主？
她只做过两年的郡主，是在被父亲带着留驻京城的时候，王上念及父亲身份，赐予她郡主称号。
声音从殿外传来，楚毓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她面前是一个穿着披甲的少女，在烈阳的照射下，额头挂着密密麻麻的汗。
她的鼻梁高挺，睫毛浓密，眼型大而圆润，像边塞诗人偶遇而咏的胡姬。
凭借当年的记忆，楚毓唤出了她的名字：“……图依珂。”
“少主！”少女一时激动，竟又重新将她唤作少主，并且搂住了她。
楚毓一怔。
这个称呼也如此的久远，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殿外春风和煦，落在身上的光照没有夹杂着任何灵力，是人间才有的，自然而生的景色。
会是幻境吗。
楚毓不适的眯眸，她开始分析。
昆仑墟深处，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上古幻境残象。
自己先前分明在绝顶上，问道而不为答，还反被因果线所累，最后失去意识。
除了陷入幻境，她想不出为何自己会在这里。
面前的图依珂继续说着。
“你终于好起来了，我央求了族长好半天，他才同意让我来找你！”
“找我？”楚毓正满心疑惑，她问图依珂：“为何要找我？”
图依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察觉了楚毓困顿的神情，担忧的开口：“你怎么了啊，是不是还没痊愈。”
说着，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楚毓的额头。
楚毓这时已不像刚醒来那样迷茫，见她再次动作，下意识将她从怀中推开。
图依珂也没想到楚毓会如此动作，她站稳后有些怔然，眼睛睁的大大的。
“……”
楚毓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反应，她还没弄清状况。
“没有，我只是刚睡醒，有点恍惚罢了。”
然后她重新上前一步，抬手搭上图依珂的肩，唇角不自主地扬起一抹笑：“你长高了。
她的目光落到图依珂的肩甲上，又有些迟疑。
不对，倘若是幻境，她不可能能感受到盔甲上如此灼热的温度。
况且——
自己身上的红色因果线不可能因进入幻境而变少。
楚毓抬起手腕，果然，调转魔力时并没有深入骨髓的痛楚。
她这是……
回到曾经了！
图依珂哼哼两声，得意地叉腰，她说：“都过去两年了，我当然长高了不少啦。”
然后又皱起眉说：“可反倒是你，生这一场大病，脸色到现在还是苍白的。”
随即，她想到什么似的，又咧嘴一笑：“嗐，不过无所谓，你康复后，我们便不用在这里逗留啦，中原的天气真是多变，穿软甲都要热死了！”
“到时候回去喝月牙泉水，你一定能从别族那里重新夺回狩猎冠军的。”
楚毓持浅笑望着她，却没有应话，反而问她：“你方才好像说，要我现在去主殿？”
“唔，对！我们赶紧过去吧。”
图依珂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急冲冲的转身。
她完全不在意京城的礼仪，看样子也是憋了好久，此时走在楚毓前面领路。
“你不在的时候可无趣啦，他们都猎不到豹子……”
楚毓跟在她身后，敛去笑意。
她若无其事的询问道：“你可知让我去主殿做什么？”
图依珂如实回答：“好像是，修仙界的使者想要见你。”
说完，她还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楚毓：“奇怪诶，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你醒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呢！”
“哎，不过没关系，等你和我们一块回了部落，我们再去看月牙泉。”
可楚毓的目光彻底沉下，她清楚自己见不到月牙泉了。
这次宴会，是昆仑墟的人来带走她的。
虽然不知为何，她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她进入昆仑墟的那一年。
……
果不其然，殿中除了大越的皇亲国戚，还有几名身披羽衣之人坐着饮茶，在他们身后，站着几个穿着不同门派衣袍的弟子。
他们的目光在楚毓踏入殿中的一瞬间就看了过来，楚毓装作没有察觉，淡然越过众人，走到大殿中央，先单膝抵地向王上行了礼。
“琬之。”
楚祁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
“琬之？”
那群修仙者间有人惊呼出声。
重来一世，楚毓自然知晓他为何而叹。
毕竟，修仙界所撰仙年纪，起始之页，就谈及道：
琬之见之，草木苏生，琬之挥之，奇现灵风。
传闻先有明皇琬之，再有整个昆仑灵墟。
被尊为明皇的琬之，是如同创界神一般的存在。
世间第一场雨落下之时，琬之行于川河，见到生之灵蜷缩，丝线环绕，命运如织。
她不忍它们无庇佑之所。
便拂袖，诞生了昆仑灵墟。
楚毓对此毫无兴趣，只是曾经潜伏在昆仑墟中，听了不少纪年史论的课业。
相比其他弟子对她的崇敬，在楚毓眼中不过是敷衍的课目罢了。
若往前两百年，仙界自是不允有妄图踏及界中之人字中有此名的。
可惜如今仙界有衰微之势，也不再顾及许多。
况且楚毓，是代表大越前往修仙界修习之人中，最具天赋的一个。
说来，此字还是当年入京之时，一个道士留在府前的字。
不过楚毓如前世一般并没有提及此事。
毕竟，她与那位琬之不同。
她的灵府早已充盈魔道。
楚毓在楚祁身边坐下。
座上王上这时开口，他慈爱的提醒楚毓：
“面前三位仙者，均来自昆仑墟。”
楚毓扫过几人，认得清楚。
归玉峰玄应长老，洛水门掌门月逢舟，而霜明宗——
她目光一顿，与笑春秋身后的洛云青目光相撞。
“……”
楚毓的神情有细微的变化，随后恢复如常，她重新站起身，然后抬手朝众人行礼。
月逢舟率先开口，他含笑询问：“不知郡主可有意去哪个门派修行？”
笑春秋和蔼地提醒她：“归玉峰剑意至纯，门中大多是剑修，一人一剑，荡除群魔，是最为纯义之流。”
“洛水门除了剑法，门中弟子也修习灵法，能将修为灵力融入武器，增强实力，如今是此届剑道大会的举办者。”
“而我派以灵愈人，可医灵剑之伤，更可疗灵净意。”
楚毓听罢，故作沉吟。
先前，她选的洛水门。
归玉峰严苛，门中盛行剑道，霜明宗恭顺，以药理居多。
楚毓的剑道得魔域传承，地脉加持早已炉火纯青，以至招式冗杂，一招映百家，而归玉峰过于古板，倘若察觉，必会起疑。
霜明宗在三者之中存在感最低，却人数最多，单论剑道大会也只有三个名额，并不好攀争，更不利于她获取昆仑墟内部的信息。
于是她选的洛水门。
想起往年经历，她更是低下了头。
以免露出嘲讽之色。
第一年，楚毓灵力微薄，却得掌门青睐，入内门，拜于月逢舟坐下。
第二年，楚毓随弟子下山，诛群魔，名扬百里。
……
第五年，受命前往剑道大会，与归玉峰首席弟子纪尘论剑会武，因不擅剑，败之。
同年，问天榜出，楚毓居于榜首，竟被预为下任剑主。
纪尘心有不甘，后与楚毓私下出手，结果不详。
……
第九年，魔修作伥，洛水门长老弟子前往清剿，楚毓作为掌门亲传弟子驻守。
同年，洛水门爆出了惊天大事，门主重伤归来后，楚毓趁机弑师，后又屠杀同门，在长老回来前彻底消失。
满门皆不知楚毓意图何起。
少掌门白骄阳发布追杀令，赏万数灵石。追杀楚毓，不死不休。
第十年，楚毓无迹可寻。
第十一年，楚毓无迹可寻。
第十二年，楚毓重新现世，却是以魔尊的身份，消息一出，如惊雷震骇诸门。
她率群魔屠戮郡古滩，致使前往弟子仅二十余人生还，消息传开，仙界震愤。
自此，魔尊楚毓，人人诛之。
——
如今，楚毓又一次面临抉择。
但她不愿再涉入洛水门中。
她朝笑春秋一拜，掷地有声：“弟子愿入霜明宗。”
一股灵力化作一双宽厚的手，轻轻将她扶起。
笑春秋爽朗应下：“好好，今后你就是我霜明宗的弟子了。”
楚毓弯腰行礼，即便看不见一众人的表情，却仍清楚地感到了来自洛云青的目光。
只是她直起身后，洛云青早已神色如常。
笑春秋起身，绕过桌台走到楚毓身边，递给她一枚玉牌。
“这是我派信物，你应得之。”
“是。”
大殿右方，那群随之而来的弟子动了起来，他们交头接耳的聊着天，在洛云青和另一名归玉峰弟子扭头说了几句话后一哄而散。
归玉峰弟子朝洛云青一点头，打招呼说：“洛师姐，我们先走了。”
洛云青同样点头示意，她客套道：“来年试炼境见。”
归玉峰先是一愣，随后道：“借师姐吉言，再见。”
洛云青闪烁眸光，不再言语。
前面的应玄和月逢舟见此也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洛云青朝笑春秋走来，向他说明了弟子们想去街上游逛的请求。
笑春秋看向殿门口的那群弟子，此刻正张牙舞爪的看过来，就等他同意呢。
他应允后，他们便拥赶着走了。
他无奈叹气，临走时又转头嘱托楚毓道。
“留好信物。”
“明日，你便随我们回昆仑墟修行。”
“是。”
楚毓应声，目光看向手中带着昆仑墟灵力的玉牌。
昆仑灵墟，被环抱在广袤的河湾中，入境后才是昆仑山界内，被比作：入壶中洞天，观天地无垠。
外人不得入境中，更不知其中镜像万千。
这也是她进入昆仑墟的原因。
“……主上。”
女子的声音响起，是青妩的传声。
楚毓替她掩盖了传声气息，不至于被修仙界的人发现。
青妩问：“可还顺利？他们没有查觉吧。”
楚毓垂眸，自灵府顺利调转魔气，又在他人察觉前消散。
“顺利。”她回道。
上古时，魔与仙于修仙界同时诞生。
两者各有其弱点，魔寿命之短暂，仙修为之薄弱。
所以往往是魔占优势，凌驾于仙之上。
直到明皇与昆仑灵墟的出现。
明皇创造这片充斥灵力的土地，让仙的修为不再止步不前。
仙于昆仑灵墟内修炼，隐隐有胜过魔之势。
魔因此被打压数万年，不得不向北逃离，于荒漠尽处建立魔境作栖身之所。
几经演变，修仙界成了如今的昆仑墟与魔域。
人继承了魔与仙，有人成仙，有人入魔。
魔域与昆仑墟对立，魔仇怨已深，一直要找一个攻破昆仑墟的机会。
可昆仑灵墟变化多端，像有灵识一般，魔一直没有得手。
尤其是，昆仑墟能感应驻留太久的魔，魔域中无人能够潜入其中。
魔域多年来仍于困境。
直到楚毓的出现。
她身怀帝脉，纵然修魔，昆仑墟也无法感应到藏在她灵府下的滔天魔气。
最后她也不负众望，攻破昆仑墟仅差一步。
这般想着，楚毓便越发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将她带回这里，又为何要让她带着记忆重来这么一遭。
原本有楚毓在的魔域已成大势，绝顶问道也只是尝试成神的可能。
彼时的她，倘若不受杀孽因果的限制，除非三位掌门同时出手，否则真没有人能奈何的了自己。
昆仑灵墟被魔族攻占，不过是时间问题。
要说重生，也应该让昆仑墟的人重生。
怎么会让她回来？
楚毓盯着洛云青离开的背影出神。
洛云青青丝如瀑，霜明衣袍在她身上无比贴合，鹤羽印秀在肩上，秀丽非常。
此时她还没有披帛，却有入仙入境之姿。
尤其是，那一缕与他人因果不同，如今也依旧存在的青色丝线。
楚毓前世与霜明宗无甚交集，对洛云青也没有太多印象。
只是现在，她身上的青线并没有在绝顶山看到的明显。
具体，可能还要等她去霜明宗才能知晓。
楚毓收回探寻的目光。
她因何故而回来尚不知晓，却也不会一直安逸下去，绝顶不必再去，身上的杀孽因果只得搁置，那眼下，便只有攻破昆仑灵虚一件事了。
昆仑山界内的布局她已知□□，不必像原来那样蛰伏数年。
兴许这次，她可以早些离开了。
“少主！”
图依珂见他们走后，才从大殿柱子后面钻出来，她朝楚毓扑过来，明显又想抱楚毓。
楚毓及时按住她的双肩，无奈问：“怎么了？”
图依珂双眸含泪望着她：“你，你要走了吗？你不跟我们回西漠了……”
她见楚毓没说话，反倒扭头看向殿上坐着的王上，她才意识到不妥。
她吸了吸鼻子，向王上行了一个西漠的礼，将左手放在右肩前的徽羽上，右膝盖朝地磕了一下，然后解释道：“对不起王上，我，我只是舍不得少主。”
说罢，竟是又要哭出来。
楚毓刚想将她拎起来，找理由将她带离殿中，就见坐在左侧的父亲替她开口说情。
“琬之久病初愈，还没来得及和好朋友告别，陛下见谅。”
王上笑呵呵的：“无妨，她明日就要离开去昆仑墟了，今日，就让他们好好告别吧。”
楚毓看向父亲，楚祁也高兴的回望她。
接着，他晃了晃手中杯中的琼浆玉液：“自她母亲逝去，她便开始生病，这么多年也没过什么自由的日子。”
“你早该跟朕说的。”王上责怪道。
楚祁起身，走到楚毓和图依珂身后，双手落在了她们肩上。
“她常患梦魇，没想到两年前会……昏迷不醒。”
图依珂也难过的望向楚毓。
楚毓只得流露出几分柔软神色，又拍拍她的头作安慰。
心中却有些许麻木。
“所幸，她来中原后得仙者医治，如今已是好上许多。”
“往后，我只希望她能高兴。”
……
高兴吗。
楚毓心中五味杂陈。
王上沉默半晌，附和道：“也是朕之愿。”
楚祁颔首，想要带着两人离开，却又被王上出声留下。
看来他们还有别的话要说。
楚祁笑了两声，推着二人转了方向，松开了搭在楚毓二人肩上的手。
“先走吧。”他对两人说。
楚毓与图依珂离开殿中，图依珂已经调整好情绪了，只还舍不得楚毓。
“等你去修仙界，还能给我写信吗。”
楚毓回道：“恐怕不能了。”
修仙界界线分明，倘若一直与人间保持联系，会有大乱。
图依珂更加破防：“那怎么办！那不就是说，以后，骑马射箭都没有你陪我了。”
见她又要不依不饶，楚毓按上眉心：“没事的，我可以用些法术给你传信。”
“真的？”
“真的。”
假的。
楚毓明天离开，只会留下一个淡忘的法术。
与人间的羁绊越少，纠纷也会减少。
不然的话，留下弱点就麻烦了。
古有修仙者差一步飞升，就是因人间情感纠缠失败，灰飞烟灭。
还有干扰人间因果的修仙者，最后入魔，被联手镇压才解决。
从那以后，修仙界就不怎么接纳人间修者了。
这一次是王上传信亲鉴，希望楚毓拜入修仙界。
人间帝王，真龙天子，仙者循道，自然应允。
因此，楚毓得以三门择师，入昆仑灵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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