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捷报频传,景珛始终心不在焉,楚燎不疑有他,当机立断要攻下塘关,回援水门,以防腹背受敌。
蠗雒一死,塘关不过剩些散兵游勇,景珛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楚燎身上,并没有要去的意思。
楚燎当仁不让,开口之前目光环视一圈,莫名蹙眉,沉吟道:“请军师来议。”
孟崇还跛着一条腿,闻言嗤笑道:“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议的,你带兵清扫即可。”
此话一出,不少等着捡功立业的将军们都低下了头。
景珛捻着掌中耳坠,阖目听着帐外清理的窸窣声,懒得分心。
孟崇有心推楚燎一把,在静谧中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公子快些点兵,事不宜迟……”
“不必了,”楚燎开口打断他,“就由叶将军与石将军领兵前去,我率兵驰援水门,莫敖意下如何?”
景珛撑着额头看他,想从楚燎面上看出几分虚与委蛇来。
未果,他随意“嗯”了一声。
果然是不愁功业的公子哥。
孟崇无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置喙。
待一切妥善安置后,众将各司其职地散去,景珛难得清静独坐,心中却充斥着焦躁的不安。
他陌生地搓了搓脸,后知后觉被掌中的耳钩在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染血的耳坠在烛下映出异样的光辉,他愣怔地摸了摸心口,扭头望向剑架上楚燎染血的长剑。
***
楚燎房中,越离取出楚燎的衣物将之捆好,放入楚钱,又匆忙抽出一张帛铺平在案,提笔落墨。
他咬紧牙关,握笔的右手仍在不住打颤,眼前不断浮现景珛虐杀敌将的从容自得,以及蠗姼求死的解脱……
他自认并非两袖清白的无辜人,但与那般心狠手辣相比,实在心有余悸。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不能让楚燎再待下去。
越离掏出自己的军印用帛书裹好,恰逢楚燎推门进来,见他挎着包袱面色苍白,不禁问道:“阿兄,你要去哪?”
越离上前将帛书塞进他衣襟内,抹去他颊上的黑灰,深吸一口气拉着他往外走:“随我来。”
今夜全军出击,各方营守不似往日严密,越离要他挑一匹好马,再度与他走向东营门。
“景珛此番大捷而归,必定不同往日,我有要事急告大王,身边无人可用,你替我周全送去,免得百日之忧。”
“至于其他,我留在营中布防便好,水门已破,不会更难了。”
楚燎疑惑攥住他的手指,“为何冰成这样?”
越离抽出自己的手,拍拍马背示意他:“无妨,你快马前去,我在军中一不御敌二无宿怨,不必担心,你一路多加小心,不可莽撞。”
楚燎观他神色焦急,将信将疑挎了包袱翻身上马,抚着硌在胸口的印帛:“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楚燎:“……”
楚燎咬住舌尖,吞下不中听的话,弯腰摸了摸他的脸,视线投向空旷的丛林。
他这一去,就不是四五日的路程了,若景珛动作爽利,兴许他不必回来,与越离在郢都便能相见。
他垂眸看着越离的促色,仿佛是要催他离开这个不详之地。
楚燎的拇指摩挲在他眼底,目光流转:“我们……”
多拖一时,便多险一分,越离拧眉剥开他的手,“什么?”
楚燎收手回身,挺直腰背目视前方:“无事,跟你说也白搭。”
越离难得现出愠色,正要开口,楚燎打断他道:“那我速去速回,你万事小心。”
他怔然应声:“……好。”
疾风掠起越离的衣摆,他兀立须臾,身不由己地追前几步,复又顿住步伐,目送那离弦之箭在微弱的火光下,匿成一团看不见的黑影。
他塌下肩膀,松开攥紧的手指,任冷风穿过指缝,不留一点余温。
神思短暂地空白过后,越离转身回往营中,依稀能听到营中四处找寻他与楚燎的喊声。
道旁火桩久无人顾,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火粒。
楚燎一走,他再无顾忌,昼胥尚在营中……他要趁景珛大势未成之前,将之摁灭在越境。
龙潭虎穴,他也不是第一次闯了,苟安之地从不存在……
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浸凉的郁气。
秋风过境,扫过他空荡的腰间与心口,楚燎的消失他已备好说辞……
天地之间响起疾驰不灭的马蹄声。
越离顿住脚步,疑心自己的耳朵不中用了——这马蹄声怎会由远及近?
近至身后,他来不及回眸,就被一把掳上马去。
印帛硌在他后心,狂跳的心口与呼啸的风声淹没他,再次将他脑中涤荡一空。
“越离,我们逃吧!”
楚燎的笑音在他耳边响起,缰绳一转,奔马扬起前蹄调转方向,他倒靠进楚燎怀中。
楚燎拉起他冰凉的手握在缰绳上,转而覆下自己的手,天地之间响起真切奔涌的马蹄声。
身后传来高低不一的惊呼声。
“快!他从东营门跑了!”
“快去向莫敖禀告,楚燎将军窜逃——”
“还不上马去追?!”
“……”
楚燎热血沸腾,甚至兴高采烈地回头喊了一声:“来啊,追上本公子,赏你高官厚禄哈哈哈!!”
越离不懂驭马之术,只觉风声烈烈一时难以睁眼,背后的胸膛前压下来,两人的心跳拢在一处。
他并未及时制止楚燎,而是回头望向营地愈发渺远的憧憧火光。
不过几息,追兵便没了影踪,看来楚燎确实挑了匹好马,轻易便躲掉了追兵。偌大的营地远远看去,也不过沧海一粟。神农架亮不及的地方,比比皆是……
越离脑中思绪万千,难捕一念。
掌心随着他的思绪渐渐回温,他挣动道:“世鸣,让我回去……”
楚燎拱背塌腰,惬意地把头搭在他肩上,“我不。”
越离拢起眉心,使劲想抽出自己的手,纹丝不动。
“不行!会误了大事!”
楚燎欢快地打了个唿哨,漫天漫地地喊起来:“能有什么大事,大得过你我啊——”
营地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越离哭笑不得:“这不一样……”
他旋即反应过来,扭身问:“你是不是看了帛书?”
楚燎垂头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挑衅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现在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先生了!”
帛书上末尾按了血印,以示十万火急。
楚燎在那血印上看了许久,想起他在人前的端方与玲珑,和他总是捂不暖的手脚。
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要他一次次按下血印,伤痕累累?
原来热气都给了不相干的人。
他喟叹一声,放开越离的手背,圈紧他靠在自己怀里,“阿兄,你抬头看。”
越离依言仰头,目光震动——
荒野之上,明月高悬,将路过的风流云顶都映出朦胧光晕。
星罗棋布,缀在月光透不及的半边穹顶,漫天流银,从而辉映了一整片冥天。
冥天之下,莽林苍苍,数不尽的生机隐匿其中,不见真容。
冥天之上,被流放的星辰,亦能自烁其芒,自得其乐,并不被伟大的月光遮盖。
千秋万代都是后话,脚下踏着七情六欲和四海八荒,已足够逍遥,何必形为心役,不得解脱?
孤寂的惊恐在磅礴的原野上散去,越离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久久不能回神。
他覆上楚燎的手背,不再回望。
“好,我们逃吧。”
就算时机不对,哪怕前途未卜,明知思虑不周……世间那么多条路,那么多生灵,总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山长水阔,他们无处不可去。
天地之大,必有柳暗花明地。
楚燎扬声大笑,快马驰风,留下杳杳余音。
“我们逃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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