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鸣啾啾,残烛已灭,楚燎眼皮沉重,翻身抱被阖眼。
昨夜与越离大吵之后一碗安神祛热的汤药下肚,本以为会彻夜无眠,还是病气占了上风,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只是眼皮有些发肿,他还欲再睡,脑中却已自行反复,翻来覆去不肯再停。
他侧着身子以臂枕头,手插入枕下,摸到一块稍有凉意的石头。
扯出一看,底下吊着的紫色玉穗紧随玉璜而出,楚燎愣怔片刻,坐起身来,不明白为何他给魏明的随身玉璜会在此。
仔细想想,自尹峰之祸后,他虽回了落风院,却没见到魏明,此事他可知晓?这玉璜又是怎么回事?
楚燎起身穿衣,龇牙咧嘴地展臂松骨,身上咔咔作响。
他大病初愈,眼下犹有淡淡的一层青,脸颊红润不少,到底是年少火旺底子好,没到病去如抽丝的地步。
离开时他没带多少随身衣物,橱柜中的物事如旧,连边角也不曾染灰。
楚燎取出一件裘衣披上,拉开门和愁眉不展的阿三险些撞个正着。
他后撤两步,朝另一头紧闭的房门探了一眼,望向阿三:“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阿三低声道:“昨日公子未清醒时,公子明前来看望,托付了先生几句话,先生怕误事,一早便让我带给公子。”
楚燎有些气闷,不甘地又看了越离房门一眼,抿唇道:“嗯,你说。”
阿三凑上前,把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明说,尹峰之事,是他拖累于你,今物归原主,希望你回到楚国,一切平安。”
“……他人呢?不能亲口跟我说?”楚燎昏睡几天,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
阿三面露不忍,叹了口气:“高夫人吞香而死,公子明戴孝随军,今日便要离开安邑了。”
楚燎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抓着阿三确认:“你说……高夫人自杀了?”
魏明要随军一事楚燎并无多少惊讶,魏王将魏明赶到军中,自然不会让他混日子去,但高夫人……
她对魏明的呵护人共睹之,多事之秋,她怎会撒手人寰,弃魏明于不顾?
“是,不过两日前的事情。”
楚燎手中攥着那枚玉璜,脸色难看,忽见越离自院门而入,朗声道:“公子明就快到正宫门,若想见他一面,即刻动身吧。”
楚燎不敢耽搁,见他面无表情,依旧是一身玄色的随侍打扮,腰间灌风,想起昨夜阿三的劝言。
擦肩之时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越离侧脸,语焉不详地轻声道:“对不住……多谢。”
越离面上一松,不由转身目送他匆匆背影,叹无可叹地摇摇头。
阿三以为两人和好,喜色道:“我还以为先生不愿同公子说话,先生果然大度。”
越离不愿想起楚燎的逾矩,却也无法再以无心之失掩饰,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也没想出个解决之道,只好得过且过暂顾当下。
若论当下,又怎么也绕不开楚燎……
越离无言以对之际,景岁喜上眉梢步入院中,与越离照面道:“先生既在,请速与我入内商议,我有天大的喜事要告知先生!”
景岁再怎么怀疑越离,越离始终是楚覃的人,只要楚覃无猜忌之心,他与越离共处一地便是友非敌。
阿三心领神会,朝他们颔首,取来水壶守在院门浇花侍草。
冬日里只有几株秋菊仍迎风而立,魏宫中为防冬来草木凋零秃白一片,在园中道旁植些青松翠柏,四季不衰,看久了却也眼腻。
楚燎片刻不歇追至宫门,宫门处早已围了密密匝匝的侍人,魏王轿撵仪仗停放在后。
轿上无人,他朝人潮拥挤处眺去,魏明身着缟素面白如纸,举动如仪神若游尸,正垂头听魏王嘱咐。
魏明似有所觉,抬眼从魏王肩上看去,楚燎立在人潮之外,与他遥遥对视。
不过几夕未见,世事无常,恍如隔世。
“是,儿臣定不负父王所期。”
他嘴唇开裂声沉如石,身边倾颓的阴影覆在他的影子上,寻不到半分光风霁月。
魏明被甲士簇拥在中间,朝城外开拔。
他茕茕孑立素影而去,腰间只悬雪剑,曾经的紫穗玉璜与高夫人亲织的符包皆被他物归原主。
他步履一滞,终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没入阴影之中。
跟随魏王而来的公主菱神情恹恹,她本欲出宫寻陈修枚,好歹赶上替她送行,谁知魏王召她,不得不因小失大,生生错过了出宫时辰。
魏明虽唤她一声七姐,但魏菱是女眷,魏明又自小多有勤奋,来回周折,二人情分算不得深。
她望着那单薄背影,生母方逝便要披甲上阵,大魏形势真有如此迫在眉睫,连守孝也不能?
魏菱有些唏嘘,转眼看见墙根下面生的红衣少年,他目光追随魏明,似乎交情不浅,莫非这就是那由质转客的楚公子?
“菱儿,随父王来。”
魏菱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地看了宫门一眼,心有不甘地上了公主轿撵。
这一别,又不知要几时才能见面……
魏菱听了陈修枚的话,一日三餐总也捏着鼻子灌些肉羹肉食,果然拔高不少,骨肉丰健,穿衣也有了形状,而不是竹竿似的被衣服穿……
前几日她跑去陈修枚府上,已有她鼻尖那么高。
魏菱抚着袖中的轻尺,坐立难安的心绪稍平。
这是陈修枚亲画图纸,亲自设计,命人锻造赠于她的防身之物,长约半尺宽及四寸,三面开刃,以软革为鞘包收腰间,令人看不出形状。
魏菱手腕细弱,握住这小巧玲珑的一把小尺,不须多少气力便可刺入敌腹。
她已为公主,在宫中不缺奢侈华美,陈修枚思来想去,便赠了这么一把凶物给她辟邪防身。
轿撵微晃,她被侍女搀扶下轿,跟随魏王步入成书房中。
魏王有三个公主,魏菱早已及笄,她的姐妹俱已嫁给魏国臣官,唯有她花容有名,待字闺中。
“菱儿得你母亲美貌,宗亲的小子们屡屡来寡人面前现眼,都被寡人打发回去了。”
魏菱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被侍女霜洛紧紧搀住。
魏王接过内侍捧上的温茶,想起那些小子的情状,不免发笑,“寡人的明珠岂是不学无术之辈可肖想的?燕太子勤文修武,素有贤名,魏与燕同仇敌忾,太子亦来使求娶,寡人已答应……”
魏菱被温茶洒了一身,茶盏的碎裂之声尤为刺耳,她扑腾跪下,打断了魏王之言。
“儿臣、儿臣只想常伴父王身侧,宁愿枯守闺中,也不愿远赴异国……”她抬起一张**的脸,梨花带雨:“父王……这一去,儿臣就再也见不到父王了,父王,儿臣不愿长眠他乡,求父王不要赶菱儿离开……”
魏王听她声声悲切口呼“父王”,魏燕之间远隔齐赵,此去山长水远,或许终身都难以再见……
他不忍责她,起身前去扶起跪伏在地的魏菱,“父王何尝不知,何尝忍心……”
他叹了口气,将心中思虑告知与她,好过日后她心生怨怼,不肯念国。
“齐赵虎视眈眈,韩国战乱又起,若无燕国牵制一二,恐我军屡战辗转,措手不及,”他见魏菱止住悲声,略有意动,接过内侍递来的方帕替她拭泪,“你是我魏国公主,燕太子不敢轻慢于你,此番前去,是舍家为国,使燕魏加亲,来日太子继位,你为燕国之后,比之嫁与一众官家子弟,大有可为。”
魏菱只觉他的声音忽近忽远,腹中牵扯翻搅,疼得她无声落泪,额间布满冷汗。
“……若我嫁与燕太子,我军便不必深入险境了?”
魏王欣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正是。”
魏菱似哭似笑,眸中含泪,深明大义道:“儿臣……领命。”
魏王又安抚了几句,她神色寂寂,含糊应了,软倒在侍女身上,被架出书房。
天光灼灼,刺得她眼睫扑扇,她连走到轿撵的力气都涣散了,被侍女扶到背光廊下,倚柱而坐。
护送魏明出宫的甲士列队而回,在宽阔场中宛如黑云压境,郁郁而过。
她也不必再赶着出宫,为时已晚,天各一方。
魏菱望着百阶之下的东墙,十年前那里还不曾栽种松柏,而是满墙的绿虎与一地的蔷薇,后来魏王不奈秋枯之色,改种了常青树种。
那时母亲领她来到偏殿,她毛手毛脚砸裂了铜炉,被母亲呵斥一番,哭跑出了偏殿。
她躲到覆满墙面的绿虎之下,在浓阴里哭了又哭,委屈得仿佛天塌地陷。
“谁?哪里来的老鼠?”
魏菱面前的绿帘被掀开,一道光越影而来,她噤声仰头,和背光的高挑女子面面相觑。
彼时陈修枚还不是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她也不是美名在外的菱公主,陈修枚一身粉白裙裾,朝她伸出手:“边上就是水渠,不怕摔坑里吗?手给我。”
魏菱愣愣地伸出一只手,被那只粗粝的手握住,顺着她的力道跨开水渠往外走,还被脚下的连枝绊住,踉跄两步把香囊摔在脚下。
陈修枚看她年纪小,又躲在此处哭红了眼,观她服饰也不是哪个犯了错的小宫女,但身边又无侍人……
魏菱总算看清她的长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变得柔和几分,她高得像是小窗阁中的那棵樟树,但身形没有后来身经百战那般虬结威严,更像一棵修竹。
陈修枚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那个绣了红鲤的香囊。
在她俯身之时,魏菱嗅到她身上混杂着些微汗意的竹叶清香,香囊被那只破皮粉肉的掌心托到面前,“喏,它替你摔了,快谢谢它。”
“多谢……”魏菱没有立刻拿走香囊,而是若即若离地碰在她掌心那些小小的伤口上,吸了吸鼻子问她:“这是怎么弄的,你家中罚你吗?”
此时的陈修枚还没后来的稳重,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少年人那般喜怒形于色,很得意地指着那些被挑破的水泡和用刀剔掉的厚茧,朝没见识的小丫头炫耀道:“这是刀兵磨出来的,用小刀剜掉就好,厉害吧?等我剜到第五回,就可以上阵打仗了。”
魏菱小小年纪,没见过如此酷刑,还要一遍又一遍地剜,当即洒下倾盆泪意,烫在陈修枚的指节粉肉上。
“哎,你哭什么啊……”
她举着香囊摸不着头脑,等祖父出来看到她惹是生非,她一张嘴根本说不清。
“好了好了,你看这是什么?”陈修枚急中生智,扯下花丛中长起的芥草给她编了个蚱蜢,放在掌中一戳即跳。
泪人果然不哭了,呆呆地看着她摆弄。
“你别哭,我就送给你,好不好?”
魏菱盯着那草蚱蜢挪不开眼,闻言点了点头,伸出掌心去接。
接了满手空空。
那只手摔在腿上,她眼眶干涩,穿堂风呼啸而过,飘来一阵香风。
“公主,此处风大,可不是伤心的好地方。”
鬓角掠过冰凉指尖,魏菱猛然回神,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鬼魅妖惑的女人,缩身贴在柱上:“……菱儿问卫夫人安。”
卫夫人额角贴梅花钿,乌发顺着左肩流泻而下,肤色白得有些发青,左眼睑下一颗朱砂泪痣,唇抹艳红口脂……她一身月白衣裳,盈盈一笑,像是江边水雾茂盛之处,逶迤而来的艳鬼。
不知为何,听闻卫夫人抱着死去的侍女哀恸三日后,再见到她与从前判若两人,魏菱疑心死去的才是她,而不是什么侍女……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打起抖来。
卫夫人指尖挑起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她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幽幽叹道:“你父王早有此计,你我心知肚明,无论答应与否,你都没得选。”
魏菱的唇角倏地抿成一线,眸中泛起水光。
“我倒是有一计。”
卫夫人话音才落,手就被魏菱当成救命稻草般握住,哀哀求道:“夫人,救救我……”
她勾眼一笑,正要开口,想起故人之言,毒蛇盘踞的森冷在眼中漾开。
最终,她凑过去在魏菱耳边呵气如兰:“杀了大王……不就都不用死了吗?”
魏菱握住她的手猝然弹开,卫夫人娇笑而去,徒留一地不可捉摸的幽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