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再次看到这张马上就要烂到挂不住的悬赏的时候,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他在大厅做了半辈子的登记员,看着这张悬赏从崭新挂到焦黄。钉子一次一次穿过脆弱的纸张,接取它的赏金猎人一个接着一个没了消息。
于是老者将它由中心移到了少有人顾及的角落,祈祷没有人会再为此流掉鲜血,放逐灵魂。
因此亚伯看着面前朴素的金发青年,诚恳提议道:
“小伙子,换一张吧。”
“你不值得为此赔上押金,甚至丢掉性命。”
听着这格莱尔掏押金的手不自觉地一僵,旋即恢复了常态。
这话语他太熟悉,恍惚将他打回自己还是个莽撞毛头小子的时候。
那时每个人的外观都还朴素,没有奇怪的光污染和特效。自己穿着简陋的锁子甲,拎着神启会标配的铁剑,逮着赏金最高的羊皮纸就是夸夸一顿摘,丝毫没有性价比的概念。
然后亚伯就会看着递过去的羊皮纸叹一口气,用手肘将免责声明书压得紧紧的,说,换一张吧,它不适合你。
那时的金毛小子虽然不服气,但也知道老亚伯老辣的眼力,就会气呼呼地将手中的悬赏挂回,再精挑细选一阵子,向爱操心的登记员保证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完成任务。
后来,那个小子逐渐长高,老亚伯就不经常这样叹气了。
他只会犹疑地多瞅小子身后的黑斗篷几眼,给他办好手续,然后看着这毛毛躁躁的臭小子拽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人离开。
当然啦,过去是过去。
现在的老亚伯不会记得格莱尔,他只是遵循设定发出善意的提醒,完成固定的流程。
但格莱尔记忆中的老亚伯,有着一样的名字,相同的音容,就连脸上爱操心的皱纹都一模一样。
记忆是原住民们身上最易碎的东西,也是我们背负的诅咒。
这是萨伦的原话,彼时初出茅庐的剑士小子正坐在篝火前烤鱼,心眼儿连着脑子被香味一同勾走,这莫名的话听得他迷迷糊糊。
但诅咒二字,此刻却在他耳边真实地回响起来。
游戏中的原住民和玩家不同,玩家有固定的重生点,只要不注销账号,他们就是不老不死的存在。
但原住民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因为游戏中虚假的斗争死亡。原住民很容易死的,死因可以是玩家斗殴的余波,或许是闲来无事的找茬。
神启会的骑士拦不住氪金的玩家,身穿盔甲的骑士们只是铁皮做的花瓶,好看的摆设,用来装饰虚拟世界中最无用的规则。
而死亡的原住民嘛,他们不会复活,只会被丢入“库”中。然后系统就会在固定的时段后,刷出一个新的人设,来取代消失的原住民的位置。
就拿登记员岗位来举例,格莱尔就知道至少三个人设:
风风火火的少女萝拉,沉默寡言的大叔罗伯特,还有爱操心的老亚伯。
他们总是在登记台后轮流出现,死亡后被收容入库,又在某个时间出现,恢复出厂设置,接替上一个人的位子。
格莱尔不知道这是第几个亚伯,但毫无疑问,他熟悉这位故人的底层逻辑——
“可是老爷子,我还是想试试。”
他给自己挂上温和的笑容,语气坚定地告知满脸担忧的老者。又稍稍用了点儿力气,将亚伯手肘下压得紧实的免责书抽了出来。
没等对方反应,格莱尔自顾自地签字画押,行云流水地填上悬赏相应的编码,又将另一张悬赏令递给对方。
正是方才门口守卫大哥塞给他的那一份。
“还有,我要悬赏圣辉神启会叛逃剑士格莱尔·德·勒加尔德的人头。”
“至于赏金……就一铜币好了。”
……
走出悬赏大厅,格莱尔嫌弃地拍拍自己的袍子,试图驱赶自己沾染上的乱七八糟的烟味酒味汗臭味和血腥味。
奈何这顽固的味道是各类赏金猎人天长日久,层层堆砌而来,经年醇厚,余味绕人。并不是几下拍打就可以驱逐的,格莱尔与它做了几分钟斗争,发现这味道实在难以散去,便悻悻放弃了。
“你接取了【紫轮海蛾】的悬赏?”
这声音冷不丁出现在格莱尔身旁,悄无声息,吓得他一激灵。
一个浅灰色短发的女孩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被盯上了?格莱尔没有立即出声,反倒是等着对方的发言。
“玟可。”她介绍自己,“刚才在悬赏大厅你可能见过我。”
这小姑娘显然是个玩家。格莱尔瞅了一眼,发现她身上的裙装是高消区橱窗里价格最高的那几样。
“你知道紫轮海蛾的所在,有兴趣带我一个吗?”玟可目的明确,直击要害:
“我来打怪,战利品全是你的,但你要带我认路。”
提出条件后,她很聪明地沉默下来,等待格莱尔的答案。
她显然是看中了格莱尔孤身一人,没有加入任何社团或者组织,又有办法从那个倔得要死的老头手里拿下这单悬赏,还朴素得令人发指。
好吧,简单来说,玟可觉得这是个转世重开的老登。
没有等级,没有装备,但是可以凭借高贵的操作乘区和经验一举登顶排行榜装个大的。
即使如此,带着一把铁剑就去打未免太过费事了。玟可借着自己的权限看过对方的背包,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那么……要接受高贵氪佬的伤害加成吗?
格莱尔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其实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紫轮海蛾,但是他接任务的主要原因是……
他原本的收藏里有。
是,格莱尔现在是一贫如洗,但这不代表格莱尔没有家底。
宝库的钥匙丢掉了是没错,但是除了萨伦有谁知道自己的宝库在哪吗?就算有人高价拍到了钥匙,又有什么用呢?
东西,是除了格莱尔自己,没人动得了的。
所以说其实玟可提出的建议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建设性的。
格莱尔完成任务只需要三步:打开宝库,取出紫轮海蛾,关上宝库,交差。
不过吧。
看着玟可信心十足地等待自己的样子,格莱尔欣然答应。
“行啊。”
他还挺好奇自己怎么被人盯上的。
“那就加个好友,什么时候有空?”玟可问。
“随时。”格莱尔通过了她的申请,又随手翻开对方的展示页面。
看来玟可的职业是个驭兽师,格莱尔暗中点头。然后他顺着页面翻出一只狮身蝎尾兽的资料,被它一堆金光闪闪的装备呼得头晕目眩。
……连畜生都用得比我好。
格莱尔闭了闭眼,然后低头对上了玟可充满好奇的脸。
“我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从那个倔老头手里拿到委托的?”玟可的语气有点憋屈,“我接了好几次都被劝退了。”
“这不难。”格莱尔心说你别是氪金氪久了,觉得权限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不给你就硬接。”
“老亚伯觉得这委托很危险,没人能接,但他只是一个登记员。”格莱尔说着耸肩,“他有权拒绝登记,但无权把登记好的单子丢掉。”
所以只要把材料抢过来自己写好就行了。
办事嘛,灵活一点。
格莱尔看着玟可从迷惑到大彻大悟,最后一脸目死。
她长长地吸气后仰,拿架势好像要把格莱尔身旁的空气全部抢走,然后开始叹气,一直把自己叹得弯下腰去。
别厥过去了,格莱尔心说。自己身上现在可没有嗅盐……哦不对,玩家有厥过去这种功能吗?
自己还是狭隘了,碎发遮住玟可的表情,但是完全盖不住她心中一片悲凉。
“嗯,不用谢?”格莱尔挑眉,对上玟可一脸死气沉沉。
“啊,那我有空叫你。”
确认过眼神,是可以组队的人。玟可点点头,有点恍惚地下线。
——这在格莱尔眼中就是凭空消失了。
而周围的人群依旧如常,人群带着往日的旧面孔在格莱尔身侧穿行,此时的天色已经微亮,勤劳一些的原住民们已经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而玩家,玩家是不用遵循游戏中的时间的。
按卢卡斯的说法,格莱尔在棺椁中睡了六百年往上,听起来很长,长到卢卡斯从子爵熬成公爵,长到他一觉醒来面对从未见过的冰淇淋手足无措。
对于玩家们来说,大概就是几个版本更新的时间。
晨间吹来的风是有些凉的,格莱尔站在那里,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望向街镇后方。那处黑黢黢的山影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而后就能看见山的边缘不再是模糊的一条线,而是有着稀疏的树影。
在阳光追来的反方向,影子跟着逃避,之后就是无可奈何地缩短,最后退向另一边去。
格莱尔站在街道中央,忽然有些抽离。
他不是玩家,游戏世界就是他短暂赛博人生的全部,他能感受到这里的风,这里的每一缕阳光每一丝气息,连带着街头的叫卖声,推车从他身旁经过扬起的尘土……
他也不算完全的原住民,格莱尔知晓这个世界虚假而荒谬,不过是另一群人手中的玩具。有些人从他侧方经过,脸上带着僵硬的微笑,对他说着公式化的问候,而自己为此深感悲哀。
格莱尔太清醒,知晓其中虚谬,却也无力踏入所谓真实的世界中去。
他既不属于这边,也无法站在那边。
格莱尔下意识地左右环顾了一下,想找萨伦的身影。
那个带他脱离蒙昧,教与他真相和感情的男人,总是能和他站到一起来的。
满怀期待的眼神扑了空。
宝石绿的眸子又被掩在了略长的额发下,这些发丝在视线里变成笼,格莱尔偷偷摸摸地向外张望,又眨眨眼,拢起碎发,将自己扳成一副正经作态。
只是抵不住叹了口气。
——原来你不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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