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群山之间,月华如洗,更有翠绿莲叶,蓬蓬簇簇,接天而去。
楼宴星未曾想到,告别了道澄,颜春和不曾带他回那方竹林小院,反而是折道来了一处湖边。
蓊蓊草木茂,澹澹碧水清。
这是……镜湖?
登玉阶、折青莲,乃是青莲宴一贯的传统,只是不知晓,颜春和为何要带他来。
“师兄。”他禁不住问道,“你是怎么的想的?”
有关于镜湖、有关于卫枯雪,道澄的那一番提议……实在是搅得他心乱。
颜春和却有几分神思不属:“先不说那些了,那见鬼的莲花呢,这时候不应该早开了吗?”
楼宴星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镜湖虽然千顷莲叶,但是能开的花也就那么一朵:重瓣青莲。
不管见鬼不见鬼,也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苗。
他师兄深更半夜带着他来这镜湖边上,别的不说只谈莲花,该不会是想直接、直接……
楼宴星决定坦率一点:“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莲花?”
颜春和也是毫不藏私:“自然是摘了。”
楼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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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敢问,颜春和也真的敢说!
万万没想到,脑子里的猜想居然成真了,楼宴星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干巴巴的道:“但镜湖的重瓣青莲应当赐给青莲宴首。”
颜春和斜睨他一眼:“那不就是你徒弟的吗?”
楼宴星:“……”
这逻辑如此通顺,他竟然也觉得颜春和说得对。
那些乱七糟八的事儿先不管,这一届的青莲宴首正是卫枯雪。那么循惯例,重瓣青莲也应当属于他。身为卫枯雪师长,这时候楼宴星和颜春和来摘莲花……也不是说不过去。
但始终有一些不对劲儿。
楼宴星思忖着:“但历代重瓣青莲只赠宴首,不若等明日过了,待他从青冥地牢里出来,让他自己摘。”
颜春和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蠢物的眼神:“你脑子真给鬼掏了不成,我这时候来摘莲花,难道为的是他?”
楼宴星:“……”
别问了,不知道。
他不晓得自己脑子有没有被鬼掏了,但是听颜春和这语气,铁定觉得他是个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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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春和神情并不|良善,语气也堪称暴躁:“你莫不是在风雷路里跪久了,脑子给冻糊涂了。这镜湖青莲虽说常用于凝心静气,但也有滋润经脉、稳定灵力之用……”
“虽然你只差一步破障……但服用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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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这病恹恹身体打算。
旁的那些丹药都赔给了被打伤的弟子,余下最珍贵的一颗辗转腾挪、直接喂给了卫枯雪。
千金一掷如颜春和,此时此刻,也是囊中空空,更无半点存余。别无他法,只能打这重瓣青莲的主意。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1]
可想来这无限清景,大抵是不会想欢迎他二人这不速之客。
楼宴星席地而坐,靠在坚硬的青石上,逐渐陷入沉思。
镜湖他未曾来过,但是想来,对于楚星河不会如此。毕竟他是上一代的青莲宴首,理应游了这湖、摘了这莲。
应是何处,又是何时?
微风拂面,送来莲叶清香。隐约间像是有朦胧画面,袅娜着浮现至眼前。
【镜湖千顷,不见月影。】
【玄衣少年踏水而行,如若夜间最轻快的风。他寻至了湖心最清幽的地方,径直折下了亭亭的花|茎。】
【原应当等到青莲盛开后再摘下,可少年却折得随意。他拈着那段翠绿的花梗,仿佛就提着个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
【不知是从何处寻来一叶窄窄的小舟,搭着荷叶靠在舟头。含苞待放的莲花便被他随意搁置,而少年悠然惬意,遥望着天上的星子。】
【倏忽间。】
【重瓣莲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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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宴星:“……”
他定了定神,终于从这段记忆里回过神来,一时间,竟然有一种微妙的心梗。
可以,他很服气。千金难求的重瓣青莲,就被楚星河这样随意的扔在一旁。若是教其他人给瞧见了,大概会捶胸顿足,怒斥暴殄天物。
可楚星河的确有这样的底气。
稚弱之龄,便只差一步破障,少年风|流,意气勃|发,前途无限。
——也愈显得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他自己是如何的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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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片段教楼宴星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他与楚星河,相差……
着实是太远。
斜月城里听着话本、吃着菓子长大的小公子,平生连剑都没有拿过,优哉游哉的过活着。
与这英气勃勃的少年剑修……根本寻不着半分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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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瓣青莲只生于镜湖、只于夜间绽放,每十年只得一朵,只容许青莲宴最后的胜者折取。
正是因这镜湖莲花花色为青,是以道门盛宴得称青莲。
可楼宴星从未曾听说过,有什么人曾折过两次莲花。
从前楚星河年少之时,已然在这湖里折花一次,而如今故地重游……
他并不觉着,那莲花能起上什么效果。
师兄这好意,他心里领了,只是眼下在湖边吹着冷风,实在是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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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颜春和锦衣随风,正凭湖而立。
楼宴星唤道:“师兄,我从前已经折过一次莲花了。”
颜春和感受着镜湖内灵气走势,正是紧要时分,闻言,很是不耐:“谁不知道的呢,你还跟我炫耀。”
楼宴星:“……”
没有,没跟你炫耀,只是陈述一个明显的事实。
他试图解释一下:“这莲花对我也没什么用。”
不知哪个词戳了炮仗,颜春和阴阳怪气:“……是,回去就送了你那徒弟,当做了见面礼。”
楼宴星:“……”
他可不知道这一茬儿!
搜来寻去,他只知晓当年夺魁的那个人是楚星河,但是压根不知晓,后来那枝莲花送入了卫枯雪手里。
实在是出人意料了些。
连这样有价无市的重瓣青莲都直接送了,可为什么话本里说他是个刻薄妒忌、反复无常的性子,亲手推卫枯雪上绝路?
楼宴星被这个消息搅得脑海里混乱一片,他觉得自己快要理不过来,可想要问又无从问起。
倏忽间,颜春和霍然回首,眉锐如刀。
楼宴星被他唬了一跳,却见他飞速上前,一手擎住楼宴星胳膊,转至石坳后更隐蔽的一处。
这动作仿佛是有些熟悉的。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阶下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徐徐靠近。
交谈之声随风而来。
“也不知这湖里的重瓣青莲开是没开。”
“不管盛开与否,都与你我没什么干系。我们守在此处,只管着防备蠹虫小贼,不教他们靠近。”
“得了。”先前那人道,“若你心中当真这么想,那跟我走上来做什么?”
阶下一时沉默。
先前那人笑吟吟道:“田师弟,你也知道,这一代的宴首是卫枯雪……他那个小妖族,明儿个就会被压上燃犀台。我可是听说了,风诛雷火刑罚已经备好了。到时候神魂俱灭,哪里还有福气来消受这朵重瓣青莲?不若让给有缘人。”
“你我二人守路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这青莲迟迟不摘,又偏偏指的我二人担这任务,正是机缘巧合。”
那田师弟被说得意动,却仍有犹豫:“李师兄,若是被人问起,恐怕担不起干系。”
那李师兄嗤了一声:“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其中关窍?若是当真被问起,便说这莲花已经谢了,毕竟隔了这么多天,就算没了也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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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人在湖边密谋,终于让楼宴星明白是何事。
原来是受指派在山下守路的修者,因着卫枯雪将受刑罚之事、生出些贪婪欲|念。
常人三境:明心,观照,通幽。无论处在其中哪一层面,重瓣青莲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足以助他们更上一层楼。
其中,那李师兄极力怂恿,但田师弟却有些迟疑。尽管被李师兄一力劝说着,却还是没有彻底下定决心答应。
两人商议许久,终于那李师兄不耐了,道:“你究竟担心着什么,左推右拒的。若不是见你和我一同被指了守路的事儿,我早就自己一人上去了。”
那田师弟吞吞|吐吐道:“可这卫枯雪毕竟是沧山弟子。你也知晓的……沧山。”
那李师兄闻言,一声嗤笑:“沧山又怎的了?这里可是青冥山脚下,不是那什么沧山。就算是姚梦阖来了,也得先看看这里究竟是什么地界!”
“嘘!!!”
这话说的不敬且藐视,唬的那田师弟大惊失色,提声道:“你疯了,居然连姚山主的名讳也敢直呼出口!”
李师兄闻言不以为意:“我就是直呼他名字,那又如何?沧山的姚梦……”
他陡然被拉了一把,似是那田师弟畏惧之极。李师兄不得已吞回口中,总算没有直呼姚梦阖名字,却仍旧不怎么恭敬:“你急什么。他窝在沧山上,不知道多少年没下来过了。虽然说是在闭关,嘿……”
李师兄冷笑一声:“谁知道他还能不能出了这关。说不定早就没了,是沧山那些人故弄玄虚罢了!”
“你到底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袭宗主顶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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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宴星死死地攥住颜春和,以防他一怒之下冲出去。颜春和显是气急,手指攥得他手臂都发疼。
青冥袭青煴,沧山姚梦阖。同属道宗、同为灵修,自然绕不过对方开去。当年天下大乱、妖魔横行之时,两人就被好事者并提。更不要说,在先代剑主破空、因明寺佛主圆寂之后,他们便为天下仅有的两位大宗师。
只是青冥常常聆听袭青煴教导,姚梦阖却闭关沧山。久不出世,渐渐修者对其景仰畏惧也大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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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人一番争执,犹豫退缩的田师弟仿佛终于被说通。
楼宴星只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近,不多时,已经步上石阶,行至湖边。
只听那田师弟道:“好巧,那卫枯雪正是楚仙君的弟子。”
一旁李师兄闻言,顿时嗤笑:“不过是给他贴些金罢了,你还真当他是仙君了。楚星河那家伙,当年就未曾破障,如今看来怕是一辈子都破不了。田师弟,你如今还怕他?莫不是当年输在了他手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田师弟摇了摇头,生出些叹息:“我只是想起当年他出剑的时候……”
那一次青莲宴,仿佛已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李师兄心中一哂,极是讥嘲:“你恐怕还未曾听说,这位楚仙君为了给他那弟子求情,跑去跪了风雷路、霜刀狱。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了,把沧山的颜面放在脚底下踩……”
那田师弟十分错愕:“你可当真?”
李师兄道:“青冥宗上都传遍了,楚星河足足昏迷了两日,现在都没醒。我若是沧山山主……嘿,便要直接将他逐出门墙,清理门户。”
“说什么当年的英雄。就算从前他那一剑起时、不知春|色……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拿得起来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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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袍大袖下笼着的手,苍白,修长,颜色黯淡,指腹削薄无茧,更有点点血痕,沾染于其间。
只堪孱弱二字形容,无论如何看,也不是一双持剑的手。
颜春和捏着他手臂的劲气极大,楼宴星吃痛转头,正对上了一双盛着火光的眼睛,怒意又气又急,还更有一分恨铁不成钢。
下一瞬,颜春和骤然出手。
——嗤!
他袖中一物如电光窜出,便见得轻烟乍破、急速散开,那两人不及反抗,顿时栽倒在地。
楼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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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石火间的变故将他惊呆,便见着颜春和转上前去,脚尖踢过那人,一声冷笑:“我道是谁,蓬莱岛与断刃山的蠢货……宵小鼠辈,也敢叫嚣。”
地上两人瘫软如泥,毫无动静。
唬得楼宴星:“师、师兄……”
——你真的把他俩给宰了?!
他这神情不知戳中了颜春和什么痛处,大步上前,将他提起。
楼宴星一时不察,呛着了口冷风,胸中刺痛,咳得昏天黑地。但颜春和并未有半分怜惜的意思,直直拽着他,毫不容情的按向了湖水,要教他去看湖面上映出来的那张脸。
“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你就把自己作践成这样!”
咬牙切齿,余怒难消。
[1]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苏轼《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
20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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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曾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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