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包扎好,又开了方子,王生让人去熬制汤药了,内侍们进来,往香炉里点了安神香,沈荞发觉,司马珩近身伺候的,都是小太监和老嬷,没有年轻侍女。
沈荞精神高度紧张后整个人特别疲惫,她强撑着精神,伺候司马珩躺下了。
进来行宫先学了几日规矩和礼节,如今倒也顺手,不过伺候人着实不容易。
拍戏伺候人,和真的伺候人,是不一样的。
沈荞小声请示,“殿下,奴婢……”司马珩没有贴身侍女,夜里守夜的小内侍,都候在外头,沈荞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
司马珩半阖的眼睛睁开,目光直射过去,盯了她片刻,这女子约摸才豆蔻之年,瘦弱,透着股不大健康的颜色,眼神竭力真诚,可偶尔的闪动暴露了并不单纯的心思,伺候人也不大利索,乏善可陈。
胜在安静机敏。
他沉默思忖片段,偏了下头,示意,“衣服脱了,上来。”
沈荞瞧着躺在床榻外侧的司马珩,只想起一个词:与狼共枕。
她其实不大想和他一起睡,太恐怖了,会做噩梦的。但这个时候的司马珩性子其实还算平和,他被废除太子之后,性子就越发暴戾了。沈荞都不敢想,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她自然没有拒绝的可能,甚至连问一句为什么都不太可能,每每这时候,她都会深切体会到,自己在一个什么世界。
沈荞不敢迟疑,内心里知道这时的司马珩并非是看上了沈荞,很有可能是拿她掩人耳目。
……甚至是掩盖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沈荞沉默脱了外衣,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蜷缩在角落,被子都不敢摸。
幸好天还不冷。
夜里司马珩发了烧,太医早有预料,叮嘱过只消给他擦汗即可,沈荞拿着绢帕给他擦了几次汗,好几次司马珩睁开眼,沈荞都浑身一颤,像被猛兽盯住一般骇人。不过他今晚上脾气还好,没发什么疯。
沈荞虽害怕,但大约手里有剧本,倒没有太过惊恐。
只是仍旧睡睡醒醒睡不安稳,天亮的时候,她仿佛劫后余生一般,缓缓吐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命悬在刀尖上……
从前演戏那些演出来诚惶诚恐,如今才觉得是多浮于表面。
司马珩烧退了,他似乎做了噩梦,惊醒的时候,眉目冷戾,霍然折起了身,沈荞被吓得一个哆嗦,司马珩大约早已忘记床上还有人,察觉到动静,反身掐住了沈荞的脖子,同时枕在他枕头下的短剑霍然出鞘。
冰冷的铁刃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了沈荞脖颈,鸡皮疙瘩顿显,她连口水都不敢吞咽。
司马珩的目光有杀气,沈荞差点儿觉得自己要死了。
毫不夸张地说她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她一动不敢动,只目光惊恐地看着他,无声呢喃了句,“殿下……?”
因为惊恐,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徒劳地蠕动了一下嘴唇。
司马珩恢复了神智,松开了她,眼神里戾气渐退。
沈荞后背都是汗,还有劫后余生的喘息。
王生听到动静,在外殿请示:“殿下,太医侯着了,要替您看看伤。您先洗漱,还是先让太医瞧瞧?”
司马珩扶了下额头,沉声道:“进来。”
沈荞没来得及下床穿衣服,门吱呀一声开了,她仅仅着了一件中衣,不敢起身,司马珩折起身后未再躺下,这会儿倚靠在床头。
屋里昏昏沉沉的,天色尚早,门窗紧闭,加之今日天色似乎本就阴沉,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闷。
王生猫着腰走了进来,太医紧随其后,都低着头。王生过来把散开的帷幔挽上去,余光里朝着床那边瞥了一眼,表情有些意外。
沈荞看到了王生的神色,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
大临沿用前朝的礼法,宫廷里规矩多,男尊女卑的社会,丈夫入睡,妻子是要睡在外侧的,宫里尤甚,没名分的侍妾更是不可以在主子床上留宿的。
而沈荞留了夜,还睡了里头……
司马珩终于再次意识到沈荞的存在,他蹙了下眉,却没说什么。倒像是一种无声纵容。
太医头垂得很低,丝毫不敢抬头看,他替司马珩把了脉,换了药,言说:“殿下底子好,再服两副药,便无碍了。”
“嗯。”司马珩心不在焉,他做了噩梦,这时仍有些恍惚。
太医退下,沈荞才默默爬起来穿衣服,很有眼力地去伺候他穿衣,司马珩瞧了她一眼,这侍女少有的安静沉默,做事也妥帖。
“今后你就在殿里伺候吧!”他发了话。
沈荞伏地拜了一拜,“是,殿下。”
司马珩便不再理会她,隔着屏风问王生,“刺客那里吐了什么没有?”
王生回道:“尚未,那刺客性子烈得很,昨晚上好几次求死呢!容将军要亲自去审。”
容湛,乃司马珩的死士,极擅刑具。他不仅擅用,还擅制造。沈荞记得,大临建国初只有七十二样主要刑具,容湛以一己之力,让刑具数目翻增了两倍。“沈荞”最后死在水牢里,受的折磨,有他一半的功劳。
沈荞后背冷了一瞬。
司马珩早有预料,冷哼了声,并没有说什么,容湛在刑讯上极有天分,不需要他操心。
王生又道:“殿下今日是否在行宫休养?”
司马珩摇头:“不必。”蔡贼虎视眈眈,他岂能安然待在这里。
王生垂首:“是。”
王生也退了出去,沈荞伺候完司马珩穿衣,而后传唤内侍来伺候洗漱。
她就如同一个普通的侍女一般,司马珩似乎并无多少注意力在她身上,也未对她再说什么,连眼神都吝啬。
沈荞觉得,以他如今的态度,她实在想象不出来沈荞将来会变成荣宠一时的宠妃。
剧本里对沈荞的描述,是从司马珩回敬都都城开始的,说太子司马珩在行宫临幸了一个地位微贱的侍女,并一直带在身边伺候。
淳王爱女臻阳郡主得了陛下口允婚事,便以未来太子妃自居,见司马珩的侍妾沈氏貌美,在一次宴会上寻了由头对其掌嘴十数,以立威严。
沈荞知司马珩无意与淳王府结亲,便不顾身份反击回去,故意打伤了臻阳的脸。
事情闹大。
司马珩知晓后,非但没有处置沈荞,反而做出一副心疼至极的样子,又是请太医,又是寻民间神医调制秘药,为沈荞的脸消肿治伤。
淳王告状于御前,为爱女讨说法,陛下便把司马珩叫进了宫,司马珩暗讽臻阳郡主不知礼数,有失体面,气得淳王当场悔婚,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气急,却正值戎狄来犯,也便没有处置他,只是禁足了他几日,叫他在东宫反省。
这是沈荞为司马珩办的第一件事,她赌对了,一边替司马珩解决掉麻烦,一边又无形地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她在东宫的地位水涨船高。
可惜司马珩很快获罪倒台。
……
司马珩带着伤仍去了军中,沈荞终于闲了下来,她们这些人是不需要做事的,王生送过来两套新衣服给她。
昨夜刺客之事并未声张,除了司马珩身边那些近侍,也就沈荞知晓了。
旁人只知道她昨夜里去侍寝了,不仅安然回来了,还被赏了新衣服。
其余人见了她都开始行颔首礼了,唤她沈娘子。她现在相当于就是个通房,不管有无行事,她是在太子寝房过了夜的,且是第一个“侍寝”后还能安然回来的,也就格外引人侧目。
行宫里伺候司马珩的,都是宫里来的,一个个惯会见风使舵,瞧着王生对沈荞客气,也便对沈荞和颜悦色起来。
沈荞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剧本里对沈荞在青州行宫的境遇详细描述是没有的,只后来的剧情里有一句:起初那些侍妾怕司马珩,恨不得永不侍寝,后来沈荞侍寝后还活得好好的,便有人觉着,自己也行了。沈荞自然也是吃了苦头的,夜里惊厥的毛病,便是那时落下的,何谈运气好,不过是一路踩着刀尖。
这些话的隐藏含义……
意思是,她“侍寝”后还活着且地位隐隐有升高之后,其余人便有人动了心思,且对沈荞下了手?
至于具体是什么,剧本没有写,沈荞自然也无从知道。但又觉得还不如不知道,如今知道却无从下手,更是头疼。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虽则剧本里她一路化险为夷,但她如今却不能将一切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剧本命运,如若自己不争气,早早夭折也是有可能的。
-
沈荞回了梅园,梅园就是拨给她们这些待选侍妾居住的院子,她们这些人地位和普通侍女是一样的,但其他侍女要做事,她们不做而已。
只沈荞如今算是个尚没名分的侍妾了,下人们把她的房间挪了挪,挪到正屋去了。
她进房间没多久,就有人敲门:“沈娘子……”
沈荞挑挑眉,她现在草木皆兵,不确定来人的意图的情况下,防备心骤起。
“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瘦弱矮小的少女目光怯弱地往里看了她一眼,似是鼓了极大的勇气,牙齿咬着,下颌绷成一条僵直的线。
沈荞倒是对她记忆深刻。
来人姓叶名小植,生就一双罕见的异色瞳,也不算过于奇异,一只眼睛是稍浅的琥珀色,一只黑的纯粹。她同沈荞同一天来梅园的,五官倒是清秀有余,只是模样总觉得怪异。
叶小植才十四五岁,瘦得很,一双招风耳,异色瞳,连发色都怪异,偏红的,脸煞白,唇却艳红,很诡异的长相,以至于她从小就背着“妖女”的名头,村子的大巫几次要烧死她,被她母亲护了下来,自小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这两年兵祸连天,连带着天灾频发,庄稼颗粒无收,村里人便再次生出了妖女不详说辞,一定要烧死她去祭河神。
恰逢沿途各大驿站在到处为太子征收侍女,母亲觉得总归是个机会,便把女儿舍出来了。
那些人本也觉得晦气,不敢送来,但一边是陛下的御令,一边是遍寻不到的现实处境,知道太子司马珩跟他皇帝老子不对付,估摸着也不会计较这些,便大着胆子送来了。
事实上行宫里却是也没挑剔,他们对这些人也不太上心,不过是当一些垃圾似的暂时堆放在这里,就看着殿下心情处置。
叶小植目光有些畏怯地垂着,她走得很慢,一瘸一拐的,然后朝着沈荞走了过去,沈荞还在打量她的腿,就看见叶小植就突然弯下膝盖,跪了下来,仰着头泪眼涟涟地看着她:“姐姐救救我吧!来日小植当牛做马来报答您,我旁的本事没有,念过两日书,也通兽语,他日姐姐用得着,我定倾尽全力效劳。”
说着,叶小植伏地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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