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秋，晨风微瑟，天边隐约显出一片鱼肚白。
苻瑶轻手轻脚从房间走出，手里捏着一只小布袋，东张西望了一番后，才迈开步子穿过庭院，朝着王府大门走去。
她素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曲裾裙摆在地上摩擦出窸窣声响。
“阿瑶姐？这么早你去哪啊——”
经过假山旁，一道带着惺忪睡意的声音从耳后飘过来，吓得苻瑶哆嗦了一下，赶忙将布袋往袖口里掩了掩。
“去、去晨市上看看。”她停住脚步，半转过身飞快回答道，一双乌润潮湿的小鹿眼乖巧地眨了眨，为她的话语陡增了几分可信度。
“哦。”发出声音的女孩揉着眼睛从旁边绕出来，是在厨房打下手的小卉，寝衣上只披了件外衫，显然是起夜去茅房了。
她胖胖乎乎，今年只有十五岁，个子却已经和苻瑶一般高了。
“那你能帮我带两张烧饼回来吗？”小卉的声音听着像梦呓，眼神也很迷离。
“嗯，没问题。”苻瑶爽快答应道，手指在袖笼里的布袋上捏了捏。
此刻就算让她带一艘航母回来，她都能一口答应。
小丫头憨憨的，并未多问，打着哈欠就往自己房间走去，打算趁着最后的时间再睡上一会儿。
苻瑶微微松了口气，按着胸口从王府大门旁的一处小门钻了出去。
大门要到辰时才开，但小门就不一样了，每隔几天就有运送马料、木柴的商车停驻于此，将货物通过小门运送进来，当夜值勤的护院一般在卯时之前就已将门闩拔开了。
踏足到宽阔的石板路上时，苻瑶仍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她扭头向上望去，“荆王府”三个漆黑大字沉重地压在她视网膜上，令她心底莫名地颤了一下。
作为一名现代社畜，两年的时间仍不足以使她彻底适应这里的生活，她每天都漂浮在一种半真半假的状态里，既像参与者，又像旁观者，直到昨日——
昨日，她受王府总管张顺的娘子陈氏所托，去布料店挑了几匹布，说是要给即将返京的荆王做衣服用，在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售卖奴仆。
这种事在苻瑶眼里早已不稀奇，古代人命贱，一张身契便可以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像牲畜那样流转、买卖，她悲哀地扫去一眼，却蓦地顿住了脚步。
被捆着手腕售卖的女孩苻瑶认得，更准确地说，是原主认得。
三年前，她们一共六个女孩，因生辰八字契合，外加身世清白，一道被选入王府，只不过荆王兴趣缺缺地扫了两眼后，只朝原主勾了勾手指，其余五人则各赏了银子打发走了。
按说原主不是这里面最漂亮的，王爷选中她的动机苻瑶不得而知，但眼前这位模样凄惨、露出来的手腕上伤痕累累的女孩，在当时绝对艳压群芳，出挑得很。
只是不知后来遭何变故，竟沦落至此，看得苻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自己其实和她没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自己的身契目下在王府，王爷又三年未归，加之她当时是在贵妃娘娘的见证下，被王爷亲自选中的，因此就算她天天在王府里横着走，也没人胆敢将她发卖。
何况她平时乖顺得很，对谁都笑容甜美，有事没事还会自己找活干，大家至少表面上都挺喜欢她的。
只可惜，这一局面马上要被打破了。
驻守边关三年的荆王，很快就要回来了。
但这不是最让她惴惴不安的，真正令她以及阖府上下胆战心惊的是，几个月前，王爷的部队在回朝途中遭遇敌军突袭，几乎全军覆灭，王爷也身负重伤，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祸不单行，就在王爷生命垂危，停在冀州养伤之际，宫中忽然传来贵妃病逝的消息。王府里现在还挂着铺天盖的白，压抑的气氛无孔不入，甚至地砖缝里都能随时飘出一丝哀伤之气。
苻瑶真情实意地为贵妃红了好几天眼睛。
其实当初王爷一个都不想选的，是贵妃娘娘在旁边威逼，他才肯勾勾手指，将原主这个小门小户的女子留下来，使得一年后穿越而来的苻瑶，也跟着沾了光，能够好吃好喝安安生生渡过两年古代生活。
苻瑶抽抽鼻子，捏紧手中钱袋，加快脚步，朝着昨日那女孩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像货物一样被挑拣的地方跑去。
然而她还是晚了一步，一刻钟前，女孩被一个屠户牵走了。
那屠户据说是个老光棍，还是个守财奴，看女孩实在漂亮动了歪心，平日里一毛不拔，今日却舍得掏出十两银子把人买了回去。
“十两银子哟。”向她讲述事情经过的老阿婆无奈地摇摇头，“还不知道回去要被怎样折腾，哎哎。”
苻瑶听得全身血液瞬间冻住，一阵风吹过，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使劲甩了甩头，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糟糕的画面。
可就算她不想，它们也一样会发生，甚至比自己能想象得到的，更加恶劣、龌龊。
“那女孩也是命不好，原本是一个九品官的小妾，因为得罪了正室，被打得小产，最后还被卖给了那样的男人。”老阿婆拿勺子舀了一勺热粥到碗里，递给过来买粥的人。
她在这里卖早餐十几年了，类似场景早已司空见惯，比女孩更悲惨的命运她也见证过，诉说的口吻里已听不出情绪波动。
可苻瑶不一样，她虽然也见过几次类似的买卖，甚至还见过一个四品大员全家女眷被发卖的场景——那些前一天还锦衣玉食、气质高雅的贵女，一夕之间沦为商品，被污言秽语羞辱，如牲畜般任人上手挑拣，她虽然震惊、难受，却并没有延伸出太多感同身受之感。
可今日不同，女孩的遭遇令她无可避免地联想起自己，再加上向来对她颇为满意、特意叮嘱管家夫妇好生待她的贵妃娘娘薨逝，她不禁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深感担忧。
她虽是按照通房挑给荆王的，可荆王并没有碰她，甚至她被陈氏“逼迫着”数次自荐枕席，王爷也只是淡淡扫一眼，碰都懒得碰她，让她面红耳赤地在外厅立了一整晚。
种种屈辱与羞赧，都沉淀在了原主留给苻瑶的记忆里。
如今王爷不仅重伤而归，还未赶上生母葬礼，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心里装了多少戾气，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以后在王府里要如何生存。
在这样的想法刺激下，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拿出自己攒下的部分银子，一大早就跑出来，想为那女孩赎身。
“什么，你想给她赎身？”老阿婆啧啧两声，又卖出去三碗粥，铜钱落在碗里叮当作响，她扭头打量了苻瑶两眼，“你一看就不是当家做主的，你这种赎不了人，需要你家主人或者管家出头才可以。”
苻瑶愣住，竟不知还有这样的规定。
她历史学得不好，只了解一些八卦性质的野史，不过她穿越来的也不是任何一个确凿的朝代，而是某个酷似汉朝的架空朝代。
不过秦汉时代女子地位都挺高的，犯不着被这样买卖，所以这里又有点像宋明的影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老阿婆的话，给了苻瑶重重一锤，她手指捏紧放银子的小袋，绝望地意识到若是自己日后被发卖，便只能做其他人的奴仆、小妾，或者像今日这女孩一样，给相貌丑陋老光棍发泄**。
她打了个冷战，忘记了小卉的烧饼，提着裙摆就往王府快步走去，边走还边掉眼泪。
这两年她仗着山高皇帝远，过得太安逸了，竟毫无危机意识，万一王爷真的嫌她碍眼，让人把她发卖了，她可真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正眼眶红红地伤感着，脚尖不小心撞到了一只车轱辘。她疼得泪汪汪地抬眼瞅，竟发觉前方菜市场不知何时挤满了人，有遥远沉闷的马蹄声，透过重重人墙传过来，透着一股莫名的不详。
“是荆王回来了。”耳边传来密密麻麻的议论声，附近商铺的小贩也都出来了，手捂着嘴巴窃窃私语，“不是说还要五六日嘛，竟如此早？”
“哎，这哪是你我能窥知的事啊。不过荆王镇守边关，抵御匈奴有大功，想来天子会重重赏他吧。”
“我看未必，虽然有功，但因为着急班师回朝轻了敌，导致十万大军损耗得只剩下三万，功过相抵，天子大概是不会赏了。”
“贵妃娘娘是荆王生母，她生命垂危，荆王一时着急乱了阵脚也情有可原，但这毕竟是国家大事，确实是不会赏了，不罚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新皇仁慈，荆王又是他的亲弟弟，可定会网开一面的，只是可怜了那些折损的将士。”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荆王镇守边关一直稳如泰山，捷报不断，当地的老百姓都很拥戴他的。”
类似的言论此起彼伏，苻瑶越听越慌张，不断扭转脖子试图寻到一条可以遁走的通路，然而却悲伤地发现，自己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比困在琥珀里的小虫还难以移动。
就在这时，人群先是骚乱了一阵，继而犹如被分开的海面，整齐划一地往两边闪开。渐起的阳光穿透云层，铺洒下来照亮整条街道。
阳光的尽头，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甲胄军士，沿着街道浩浩荡荡行进而来，厚重的铁甲折射森然寒光，所经之处行人纷纷垂下头颅。
不是出于礼节，而是被他们身上那股从死亡之中博杀出来的肃杀气息，压得不敢直视，更不敢乱看。
为首之人便是荆王。
苻瑶又害怕又好奇，小猫似的透过前面的人的肩膀缝隙，瞪大眼睛张望。
在原主的记忆中，荆王形象有点模糊，只知道异常俊美，但凡被那双眼眸淡淡扫上一眼，无论是否心悦于他，骨头都会酥上三分，是京城所有贵族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苻瑶此刻好奇多过了畏惧，屏住呼吸，努力又小心翼翼地寻望。
因为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只见马背上一道修长的身影，肩膀宽阔，腰身劲瘦，光是坐在那里，便散发出无形的压迫感，令人莫敢与之对视。
苻瑶被他周身凌厉冷沉的气场震慑住，在他面孔渐渐从晨光中显现出来的那一刻，嗖地垂下来脑袋。
有点可怕……她很没出息地在心里念叨着，手指紧张地攥住袖口，几乎不敢去想，日后要如何与这样一号人物，共处同一屋檐下。
若她只是个普通丫鬟还好，能躲多远躲多远，偏偏却是个通房，还有过数次被赶鸭子上架的经历，一想到这些，她身上每一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
忽然，她后背被人用很大的力道重重推了一把，接着整个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沉重地、像一袋土豆那样扑倒在街道中央，掀起一阵尘土。
嘶嘶嘶嘶，好痛。
她柳眉紧皱，一边呸呸吐着呛到嘴里的土，一边试图用两条手臂将身体撑起来。
正手忙脚乱之时，余光之中，赫然出现了两条健壮的马腿，和一双眼瞅着就要踏上她身子的马蹄——
她半侧着身体，杏眸圆睁，眼看着马蹄高高扬起，在她瞳孔中一点点逼近，下一秒就要落在她胸口上，而控马之人，丝毫没有拉扯缰绳改变方向的意图——
她短暂地失去了呼吸，眸中溢满惊恐，想要挪动身体，却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寄希望于马上之人能够发发善心，即刻调转马头的方向，那样她至少不会伤得太重。
这一点，对于久经沙场的王爷应该轻而易举。
她有点卑微地仰起目光，然而对上的，却是一道冷锐、黑沉而又戏谑的视线。
她的心蓦地停跳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她毫不怀疑他就是故意想要踩死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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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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