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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太康廿四年,三月,东风起,春意初盛。

十分的春意自富春江两岸萌孽,沿大运河北上——七分被苏杭截下,剩下的三分,这里掰下一分,那里分走五星,到了金陵,便只剩玄武湖畔的一丛花影。

夜雨伤春,稀疏的花瓣沿着内河流入长乐宫,自北向南地走过春和门、右卫门,随后便转个弯,拐进了东宫的门下坊。

歇了一晌午的春雨又淅沥作响,不一会儿,坊口扑来一股凉风,将雨丝吹斜,叫它飘进了门下坊总管,太子中庶子时临安的案前。

时临安握一枝细毫,正在奋笔疾书,未曾留意宣纸上零星的雨点。

“东宫门下坊,下设左春坊、右春坊,各领四局……”

时临安一边默念,一边画出思维导图。只见左春坊之后延伸出四根支线,分别指向典膳、药藏、典设、宫门四局,右春坊后有司经、侍从、献纳、启奏四局。

时临安换一支笔,沾满群青,用另一色写上各坊、各局的官长。

“左春坊左庶子何文镜,右春坊右庶子江正道,典膳局舍人…”她用笔杆子支住头,思忖片刻,写几个名字,再想一会儿,又写几个名字,一直将一页宣纸写了满当。

时临安放下笔,左右瞧了瞧树状的思维导图。

最后,她在最右方,门下坊中庶子一栏中写下了两个字母——

“Me”

自然,毛笔写出的两个字母这笔粗,那笔细,在满篇的繁体字中显得很是突兀——正如此刻的她,一个现代灵魂,莫名地出现在一位古代的东宫女官身上。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百四十七日。

彼时,在公关公司摸排滚打十年后,时临安终于实现心愿,成为合伙人,拥有办公楼顶层视野绝佳的独立办公室。

她抱起双臂,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处的黄浦江。

自然,此时壮志满怀的时临安不曾想到,仅仅六小时后,她会在一起高架车祸中丧生。弥留之际,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时临安做了一辈子的乙方打工人,临了去相个亲,这么遭天打五雷轰吗?!

她不甘心!

或许是听到了她的怨念,老天爷心一软,将她的灵魂提到了一位病逝的同名同姓的古代人身上。

然而,在弄清楚原主身份的第一秒,时临安又一次在内心暴走。

为什么!人家能穿越成身娇体贵的大家小姐!她倒好,虽然是太傅之女,然而,爷娘都没了,老爹在临死前还把她塞到了东宫做女官,美其名曰,替他照看太子殿下。

半年的时间,时临安日补课,夜挑灯,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终于从战战兢兢,时刻担心被人戳穿自己是个穿越来的赝货,到进入中庶子的角色,将原先散漫、颓废的东宫众人卷起来…

什么叫打工人,打工魂!

内河流到此处有一个暗涡,几瓣零星的红花打了个旋儿,颤巍巍地被卷到水下,再看不见。

时临安搓了搓僵冷的双手,她看着那个暗涡,暗暗地下定决心——

她心道,她不能做随波湮灭的红花,不论身在何时、何地,她时临安都要做手握自己命运的人!

然而,要达成这一心愿,身处东宫的她,有许多障碍要跨过。

第一道,便是她的直属上司,东宫太子傅玉璋。

说起这位上司,时临安忍不住叹气,随后,又叹一口气。

倒不是说,这位太子是颟顸荒唐,无可救药之人。只是,他或许是生错了人家。

傅玉璋六艺俱佳,尤擅丹青,若是生在大儒之家,或是清贵的文臣家中,他都是叫人交口称赞的如玉公子。

但偏偏,他生在帝王家,又偏偏,他是东宫太子。

太子不需要文艺青年。

当一个文艺青年成为太子,结果只能是既折磨他人,又折磨自个儿。

皇帝不喜太子。太子乃前皇后所生,而前皇后又是来自吐蕃的公主。自然,如今的晋朝与吐蕃,早就撕破脸,打成了一锅粥。

贵妃不喜太子。太子既占嫡,又是长,将贵妃之子,四殿下豫王压得死死的。

豫王傅玉书不喜太子。身为皇子,豫王自觉英明神武,能谋善断,为何他当不得储君,做不得太子?

臣工不喜太子。这是自然的,打工人才不喜欢只会吟诗作赋,纸上谈兵的少东家!闲的!

百姓还是不喜太子。他们不认识太子,也不知晓太子的行径。只是,天子后妃、王工大臣,俱不喜太子,想来太子确有不妥,那他们也随大流,不喜太子好了。

于是乎,太子尚未登基,却已过早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时临安再叹一声,她站起身,缓缓地走到窗前。

门下坊紧邻太子寝殿,时临安透过窗格,看到站在寝殿前的傅玉璋。

前些日子,傅玉璋去宝华山问禅,问着问着,他老人家一时兴起,跑去山上看老梅。大约是吹了山风,回来便有些头疼脑热。

这几日刚好一些,他又开始观雨伤春,对月感怀。

只见傅玉璋站在檐下,伸出一支清瘦的手,瓦甍间滴落的春雨流过他的指尖,将那只手润得愈发苍白、荏弱,一如这位高贵的太子,留给世人的印象。

突然,或许是被春寒侵扰,傅玉璋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站的地方高,那声响亮的喷嚏很快传遍三坊八局。

被时临安卷了许久的侍从局率先反应过来,一队青衣小监搭斗篷的搭斗篷,递手炉的递手炉。这时,典膳局的人也赶到了,一位中监捧了一盅姜茶,盯着傅玉璋喝得涓滴不剩…

时临安点了点头,对于自己在短短的半年中,拉练出的这支队伍颇感满意。

一阵手忙脚乱后,众人终于将太子殿下劝回殿中,去午憩片刻。

时临安正欲走回案前,继续编写自己的大业——《关于拯救东宫品牌声誉的行动计划》。是的,“安内”之后,便是“攘外”。

太子不行,他们一干东宫属臣永远都要低半个头。

因而,为了实现她掌握命运,实现自我的宏愿,太子必须行!

这时,宫人领着一位绯衣内侍疾步而来。

时临安一瞧,是贵妃身旁的太监,名唤秦淮。

她心中一“咯噔”,走向坦荡人生要跨越的第二道障碍,她来了!

“秦中官”荣林拱起手,“贵妃娘娘有吩咐?”

秦淮皮笑肉不笑,“中庶子,”他提着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自先皇后薨逝,晋帝不曾立新后。贵妃在潜邸时便陪伴晋帝左右,深受他信任,因而便代掌凤印多年,成了后宫的第一人。

贵妃娘家姓袁。贵妃的胞兄袁文翀本是晋帝在潜龙之时的谋士,袁文翀赌徒心态,不仅将自己押上,又献上如花似玉的妹妹,等于是将袁家这一小小的寒门都绑在晋帝并不明朗的夺嫡之路上。

所幸,他赌赢了。

袁贵妃宠冠六宫,气死了那位吐蕃来的前皇后;袁文翀摇身一变,成为手握重权的吏部尚书。

凭借一妃一尚书,袁家将自己拱成了高门。又是娶这家的媳妇,又是将女儿嫁于那家,在朝野中织起一张盘根错节的姻亲之网。

对比自己可怜的上司——是,傅玉璋身上流着两国最为高贵的血胤。可是,再高贵,那也架不住前皇后被气死后,吐蕃王发疯,今天攻十城,明天抢粮草。有这样一位帮倒忙的舅舅,傅玉璋受到的白眼,可不要太多。

时临安一路东想西想,随秦淮走进袁贵妃的北宸宫中。袁贵妃斜倚榻上,她的手中握一只青玉雕成的貔貅。她一面摩挲,一面挑起娟细的斜眉,冷眼打量时临安。

时临安拱起手,行礼道:“下官见过贵妃娘娘。”

不想,袁贵妃厉声一喝,“中庶子,你可知罪!”

时临安的脑海中闪过三个字:杀威棒!

危机公关第一条,认小错,避大过。

时临安跪下,“叫贵妃娘娘生气”,她道,“是下官不是。”

袁贵妃冷“哼”一声,似乎是笑时临安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将一方绣帕扔下来,“瞧瞧你门下坊的人,做的什么腌臜行径!”

不想,那绣帕质轻,尚未落到时临安身旁,帕子软绵绵地飘落半途。时临安膝行过去,将绣帕捡起。

借这一忽儿空档,时临安垂着头打量四周——左春坊的何文镜被两个力士压在偏殿,见她瞧过来,何文镜委屈地双目含泪。

危机公关第二条,见微知著,准确的研判是舆情处置的坚定基石。

绣帕,何文镜,怕是男女之事。

这事可大可小,时临安不敢轻敌。

她捡起绣帕,细细打量。这方绣帕用的布料并不贵重,只是寻常的绸缎,即便是后妃身边的大宫女,那也够得着。帕子上头的刺绣倒是精致,针脚细密,绣线鲜亮,一只彩蝶飞舞在蔷薇花丛,姿态悠然,栩栩如生。

时临安暗道,这方绣帕的主人,恐怕是位得宠,且精于女工的宫人。

只是,袁贵妃想要做什么?

“下官愚钝。”时临安继续避重就轻道。

“愚钝?”袁贵妃自斜倚的榻中坐起,凌厉的眼风似要将时临安剐了,“本宫看,可没人比你时临安更精怪!”

时临安在东宫的一番整顿,袁贵妃自然知晓。她本不放在心上,一则时临安才干平庸,被前太傅塞进东宫后,一直不曾有建树;二则东宫的这群人散漫、无能惯了,秋后的蚂蚱,能蹦出什么花儿来!

然而,蹦着蹦着,袁贵妃渐渐发现,东宫传出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她敏锐地觉察出不对,于是,想叫时临安瞧瞧厉害。

“你说,是不是你叫这小官,”她竖起保养得宜的食指,用力地指向何文镜,“叫他,来欺凌本宫的尊等宫女!”

“你是何居心?”

这时,偏殿的何文镜听不过,悲愤地哭诉道:“贵妃娘娘,下官奉太子殿下之命,去徽音殿取一方闲章。刚走出徽音殿,那位姐姐说她伤了脚,请我扶一扶她。下官只是扶了那位姐姐,并未欺凌她!”

“你浑说!”贵妃身后的女子尖声打断他,“现下,清月闹着要自尽,你还说只是扶了她?若你只是扶了她,清月的绣帕怎会藏在你的怀里,她,她颈上的痕迹…”她毕竟未嫁,有些话,她说不出口。

时临安快速整合信息。徽音殿是前皇后的寝殿,她走后,晋帝将宫殿钥匙给了太子,准许他时不时地去凭吊一番。因而,何文镜所说的,替太子取一枚闲章,这不算离奇。

然而,徽音殿毕竟是前皇后居所。袁贵妃独尊后宫后,这里愈发没人来,渐渐地,便荒颓下去。

是故,何文镜所说的“只是扶了那位姐姐”,与清月所说的“受了欺凌”,细究起来,都是死无对证。然而,清月先下手为强,以自尽占据道德的上风,袁贵妃后脚跟上,以权势压人,叫何文镜辩解无门。

可是,万事有因才有果,袁贵妃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什么?

“想来,其中怕是有些误会,”时临安一边斟酌语句,一边赔笑道,“可否请清月姐姐来殿前一叙?”

先前的女子正要驳她,不想,袁贵妃冷笑一声,“清风,将清月扶上殿。”她似乎在说,看你还有何招数?

时临安心中一紧。叫清月来当面对质,她这么说,是为试探袁贵妃布局的深浅。不料袁贵妃并未刁难,反是满口答应,看来这局,她布得甚大。

那便只能——

危机公关第三条,化整为零,各个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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