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被拖出去的一瞬间，柳频云也再次被架住。这条路似乎格外长，格外寂静，周围大概只有前面的中年男子，和架住她的两个人。
柳频云感觉脚下的路相当坎坷——或许有眼睛被蒙住的因素——但这里肯定不是正常的道路，如果让她来推测，她会觉得自己正在花园园土上走。
架住她的两个人忽然停住，柳频云也被拽住。中年男子在和另一个人对话，声音相当小，一开始柳频云什么都听不清，后来终于能听清一点点。
“……是么？”
“事不宜迟啦，关先生快带着人过去吧。这会儿殿下正高兴呢。”
柳频云感觉自己被架着转了一圈，接着那两人就提了速度，柳频云也只好跟着跑起来，她体力本来不错，但今晚发生了太多事，那点体力都不够紧张的，因此当拽着她的两个人停下，按着她跪下时，柳频云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从跑到一半的时候，那檀香味儿就已经浓重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吟唱佛经的声音也从飘渺变得实在，嗡嗡的低沉的震动着，柳频云在被香到想吐的同时，怀疑自己正在千万个僧侣中间跪着，她脑袋里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太好了，上西天了。
眼前的束带子忽然被扯下，灯火通明，柳频云狠狠眯了眯眼。
这里看起来像一个佛殿的侧殿，形偏深长，殿中隔着几重红黄纱幕，两面墙都是隔扇，丝幡四垂，蒲团整齐地置放在殿里每一处，殿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八臂罗汉像，身上层层缕缕珠璎宝络，彩光灿烂，就算隔着数重纱幕，也清楚得很。罗汉每只手上都拿着一样法器，身下是火焰一般的金边莲台，灯火幢幢映在那金边上，仿佛火焰正燃烧到最热烈最盛大处。柳频云也很认识几个佛像，却从没见过这个罗汉。
正要仔细看，她的视野忽然被一个人挡住。
那人手里提着束带，眉头皱着道：“怎么会是……”
听声音，这人应该就是“关先生”。他个子不高，普通文人打扮，腰带上甚至插着烟袋烟杆，分明身影适中，两腮却很瘦，一双三白眼，眼袋很重，眼褶子垂而厚，若是笑着，倒有些忠厚温文的样子，可惜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奇怪，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呢？
柳频云与他对视了一瞬，垂下头去。她能感觉到周围人都诧异地看着她，可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说自己就是平人呢。
“带上来。”
这声音很飘渺地从佛像前传来，混合着隔壁主殿诵经的声音，叫人听不清楚。
柳频云这才注意到，数重纱后，罗汉像下，最前处的蒲团上还有一个低俯的身影。说话的并不是那人，而是那人身边一个侍卫。
柳频云又被架起来。她被拖到了大殿靠中间的位置。那侍卫站在她面前这重纱前，挡住了另一重纱后正在拜罗汉的人的身影。
周围的人要把她脑袋按下去。
侍卫问：“你是我国人？”顿了顿，他偏过头，似乎在聆听什么，然后答道：“是的，殿下。”
安静片刻，那侍卫回过头来，重复着罗汉信徒的话，“身为平国人，还和南人勾结。杀了她，给两位勇士雪仇。”
柳频云惊呆了，她没想到这些人这么草率！
“我不是你们国家的人！”
又寂静片刻，侍卫重复道：“扮成我国人，更可恶了，拖出去杀了！”
柳频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还没提起气来争取，两腋又被挟住，执行者毫不留情地把她往外面拖去。柳频云挣扎了几下，发现完全挣脱不了，正感到绝望时，侍卫又说话了：“拖回来。”
柳频云又被摔在人前。她心想坐起来还要跪着，干脆就着这姿势躺着，等这群人再把她拽起来好了。
但是没人把她拽起来，唯一能下命令的那人忽然撩开纱帐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站正了：“不，殿下。很普通。”
“你一点武功也不会，又是个女人，长得也不美，金川王为什么要用你？”
虽说这是个问句，但这侍卫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拔出了佩刀，柳频云敏捷地坐起来，企图往后躲：“什么意思？”
“听说有的江湖人有很多张脸。”
刀尖已经冲着她的脸了，柳频云心想这哪是要看她的真容，这是要把她鼻子削下来，她扬声道：“是的，殿下。一点江湖伎俩……我需要我的包袱。”
那大刀停止了移动，侍卫等待片刻，偏偏头，柳频云立刻得到了她的包袱。片刻后，她揭开了刚贴上不久的假面，侍卫再次撩开纱帘，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是的，殿下。”
片刻后，侍卫道：“不，殿下，这个女人还很年轻。”
柳频云警惕地盯着他的刀，听见这话不禁满头疑惑，都说的什么啊？
“你是金川王什么人？”侍卫问她。
柳频云抹了下**的脸：“我……”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着她接下来的安危。她不能说她是金川王不为人知的心腹，因为她压根不认识金川王，说出去立刻就会露馅。同样，她也不能说实话，因为这个皇太子明显认为她是金川王的手下，说实话会被认为是在欺骗。
她得选一个，和金川王有点关系，但关系又不大，而且还能自圆其说的身份。
奇怪，这些人怎么会一来认为她是金川王的手下呢？就算金川王的权力把皇太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至于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就认为那是王府的人吧？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很短，侍卫的刀又冲她来了，语气显得阴沉：“你在想怎么骗人么。”
柳频云扯了下嘴角，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说辞：“不，殿下，我在想，我的身份对您有多大用处。我是金川王幕僚李垣的丫鬟。”
这次侍卫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长，柳频云甚至怀疑帘子后面的人有没有在说话了，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在墨都，庞问卿的假身份是很有用处的，对金川王的一切政敌都有莫大的吸引力，按道理来说，帘后的人不应该犹豫这么久……
就在这时，侍卫终于说话了：“关达，你去把那个小杂种带过来。”
小杂种？柳频云直觉这和她有点关系，忐忑地等待了一会儿，一个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康则的小书童！叫什么来着？她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么？
小书童跟在关达身后，似乎瘦了点，他沉默地走到众人面前，给众人磕头行礼，等他行完了礼，两重纱帘之后的人忽然站了起来，他大阔步走到侍卫身侧，手一撩，纱幕分开，柳频云就看清了他的脸。
这青年貌约二十五六，并不英俊，双眸石子一样，半笑不笑，神情十分亢奋，他穿着一件织金袍子，头上带着顶看起来比他脑袋还沉的金冠。从这顶金冠，柳频云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他似乎睥睨惯了，此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频云的脸，很好奇的样子。他抬手：“把他拉起来，我要看看他们的脸。”
命令立刻得到执行。平国皇太子殿下的目光在柳频云和小书童的脸上流连片刻，仿佛有些可惜：“还真……长得不像。”
他朝小书童扬扬下巴：“小杂种，你认识这个漂亮姐姐么？”
小书童看了眼柳频云，点了点头。
“她是谁？”说这话时，皇太子一直紧盯着柳频云的神色，不过叫他失望了，这个南人女子并没有露出格外紧张慌乱的样子，她额头上是有点汗，看起来全是累出来的。
小书童看了眼柳频云，道：“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认识她的？”皇太子道。
小书童道：“她和另一个人伏击过康先生。”
皇太子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其实她是李垣的人，而且，她今天还护送李垣入都了。”见小书童恍然大悟，他转头看关达：“你也不认识她？”
柳频云瞥了眼关达，后者此时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看起来更眼熟了。
……啊，是城门口那个人。柳频云后知后觉，刚才小书童的出现出乎她的意料，原本她以为这里没有金川王府的人才敢那样说的。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柳频云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
关达道：“草民和李垣不甚熟悉，他……”还没说完，皇太子不耐烦地摆了下手：“好了。”
皇太子绕着柳频云走了两圈，他的声音也盘旋着落到柳频云头上。
“这么看，就是在金川王面前杀了你也没什么用。我还以为你是他的女人呢。”他似乎开始考虑她的其他下场了，柳频云不得不作出小心态度：“殿下，我可以帮您劝劝李垣。他是一个很有才的人……”
然而皇太子却没什么兴趣，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不想和你们这些低贱的人有更多关系了。”
“而且，你是他的奴隶，他会听一个奴隶的话么？你们南人真……”皇太子嗤笑着，“果然还是杀了……”他见柳频云不害怕，有些疑惑：“你怎么不发抖，不挣扎？”
柳频云道：“殿下，我没有力气发抖了。”
果然皇太子笑了，他停住绕圈的脚步，半蹲在柳频云面前，柳频云猛然闻到一股燥热酒气，皇太子道：“要是你有办法让金川王把兵符交出来，我就放了你，还可以赐你最好的牧场，最多的牛羊。”
酒气打在脸上，让柳频云意识到了自己的幸运。下决策的人是个酒疯子。同时她也有些无语。兵符有什么用，平国大半个江山是现任皇帝打的，另外半个，是金川王和他培植起来的人打的，原始版本主帅都还活着，兵符和废铁有什么区别？
“怎么样，你做得到么？”他态度轻浮地伸出手，似乎想捏一捏柳频云的脸颊。柳频云僵着不能动。酒疯子的情绪可是很多变的。
还好那侍卫还算称职，拦住了主人的手：“殿下小心，她脸上还有药水，小心有毒。”
皇太子不悦：“让开！放肆！”
柳频云趁机道：“殿下，我怎么会劝得了金川王？但是李垣或许劝得动。”
皇太子盯了柳频云片刻，脸上浮出酒意靡靡的笑：“小美人，别打你的鬼主意了，实话告诉你，你出不去。别说李垣，就是金川王……也已经被我关了两天了。”
看到柳频云见鬼似的表情，他呵呵冷笑：“等他把该交的东西交出来，你们这些人，通通给他陪葬。”说着，他大骂起金川王来，攻击的要素集中在金川王对南人的态度、政策，和前些日子金川王对他组织的一场暗杀。
他说：“他不是喜欢读你们南人的书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太子要他区区一个金川王死，他竟还敢……”
他的声音和诵经声混合在一起，酒气和浓重檀香混在一起，不知其他人如何想，柳频云听得头晕烦躁。要她当初穿到平国人身上，她肯定不会选这么一个掉份的主君的。难怪平国皇帝重病后，权力几乎完全落在了皇后和金川王手里……
柳频云自动过滤了那些难听得令人发指的话，心想这个皇太子长年被父皇母后叔王三座大山压着，精神早就变态了。
她灵机一动：“殿下，其实要拿到殿下说的东西，未必就要让人劝说。殿下没对金川王用过刑么？”
皇太子愣了愣：“不行。”刚拒绝了，他双眼忽然亮起，十分诡异：“你知道什么刑罚？是你们南人想出来的？”
原本柳频云说这话只是为了迎合，此时见他双眼中那怎么看怎么坏的精光，她骤然意识到这位殿下在打什么主意了。
金川王很可能是因为关达这个内奸阴沟里翻船了。一两天没消息，倒也好说，时间长了，他的部下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不管皇太子有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都得把金川王杀了，他又不敢得罪金川王的部下，可这口锅总得有人来背——南人就是最好的答案。
“……太多了，有牢狱里用的，也有江湖上流传的，三言两语说不完，不过，我可以全部写下来画下来，献给殿下。”
这话大大对了皇太子殿下的胃口，其实他根本不指望这些人能说动金川王，他觉得让这些人死在金川王面前更有用，不过，这个女人是有点意思。
不会被他吓得发疯，也没有梗着脖子和他作对，柔弱又识时务。
“你先画出来，”皇太子殿下说完，吩咐关达道，“带她去……去关着李垣的地方。”
柳频云被拖起来，皇太子道：“还有这个小杂种，一起带过去。”
捉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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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皇太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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