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实在太耀眼了。
距离这场仓促的登基授礼仪式的正式开始还有一刻钟的功夫,候在殿外的报信使者尚未开始传唱,舒君忙里偷闲地端了一盘酥饼,坐在院中的阴影角落处乘凉。
继位仪式至少需要三个时辰,此时左右无事,为了躲避日渐耀眼的阳光,舒依禾一路转移座次,直将自己从主位逼进了偏僻的院中一角,捧着甜滋滋的、只有小女儿家爱吃的甜点,不知不觉将自己哄到了秋千上。
她在这儿神游了好一会,难得什么也没想,只是静静感受时光的流逝。
侍女焦急的呼喊从院外若隐若现地靠近,舒依禾拿着那块咬了一小口的酥饼,没出声,只是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处略显幽暗的小院。
这地儿是她的私人住所,她不在永明宫歇息时往往会来这里找清静,这段日子更是常居与此。
这处没有光照的小院子与其它人声鼎沸的地方一样,都栽种了许许多多的绿竹,青翠叶片在风中舒展的时候,常常会发出极好听的沙沙声。
舒依禾挑了下眉,自己偏偏因着想躲日光,居然无意识走到这里来了。
她稍微佝偻了些身体,脚尖往前绷直了一步,拉着身体两边的绳索一用力,她繁复累赘的王君礼服就少有的轻盈了些,在空中卷出一个灿烂的弧度。
舒依禾仿佛在这一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秋千越荡越高,她的表情也渐渐明朗,不复之前的愁云惨淡,疲惫不堪。
笑着笑着,她的眼尾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抹湿红。
偏偏是这个院子…
院子里这颗搭载了秋千的榆树,是舒令仪出生那年,舒挽月带着舒依禾斩杀一方为祸树妖后,从对方那里捡回来的一株小树苗。
生下舒令仪的时候,民间正广为流传一种叫作“女儿红”的美酒,传说在孩子出生时于老树下埋一壶酒,待到孩子长大成人即将外出闯荡时让其喝下,必得一生幸福美满。
舒依禾想做一把秋千,日后好抱着小侄女一起玩耍,舒挽月要埋一坛好酒,以后也能尽兴,两人思来想去一合计,好嘛,干脆找个地方种下幼树顺便埋酒,让这一酒一木陪着舒令仪慢慢成长,也挺好。
可惜好景不长,舒挽月死后,荆方观在某次视察时下令封锁了这间屋子,免得当时有孕的舒依禾看见旧物触景伤怀,平白难过。
多年不见,这棵树没有阳光雨露的滋补,居然也长成了需要一人完全张开双臂才能抱住的粗细。
秋千依旧,伞盖亭亭,不见故人归。
……
荆州王君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本次大典一反常态,未曾邀请上头修真世界的修士道君们来观礼见证,不过其实也并无所谓,毕竟,她们连要举行这场仪式都未曾提前与上界众人知会,完全是在自说自话,先斩后奏。
唱喏音舞声于十声铜钟响后齐鸣,百鸟朝凤,万兽獠龙,天命升平,圣圣相承。
朱红大门在舒依禾面前沉沉打开,扑面而来的是重如泰山的人声,一路都有无数视线相随,燥热感和难以察觉的畏惧感一同席卷全身,叫人几乎动弹不得。
礼官肃拜,扬声唱敬:“兹有舒氏女,武功邦州,文德闻世,恢宏政理,泽治恩天。”
“燔柴炉,舞景乐,献福爵,袛告天地、宗庙、社稷,至望至高,即王位帝———”
三出阙,三进门。
舒依禾遵循上衣下裳的古制,着玄衣赤舄,披日月大纹,宝服华玉,左配重白刀,右系容香,钗银凤,饰金龙,昂首阔步,烨然若神。
南流景、舒四、舒七并其余心腹落后五步,随侍左右,余后还有卫兵数百,亲臣拱手。
一步、两步、三步…
明明是如此庄严肃穆的时刻,王君底下第一人的南流景却不期然恍了神,被红毯金路旁的一棵榕树迷了眼。
尽管在底部蒙了红绸,修士的好眼力却让她瞧清楚了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榕树,粗重树桩上爬满了年久的树斑,一簇一簇,颜色寡淡但粘腻,像什么食之无味的毒菇,也像阴霾天气里落了雪的叶,空余惨淡颜色。
南流景眼神闪了一闪,思绪流转几番,不知想到些什么,最终还是恭恭敬敬地低眉敛目收回视线,跟随在舒依禾身后,不再逾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荣光加身,步步高升。
经过第一道朱门,她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
她的母亲,那位在暴动中被寻仇杀死的莫女官,她用生命教导幼小的女儿什么是清正之道,什么又是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为人之品格。
舒言荣家主给了她活命的机会,舒行庆将军倾囊相授,给予她强健有力的身躯。
走过第二道朝天门扉,她回忆过去数年的辛苦筹谋。
舒挽月道君以身入局,不惜赌上所有的一切,只期望能用更温和的手段自上而下革了这腐朽王朝的一条烂命。
雁婺平日里不言不语,却胆敢一手遮天,用自己的方式为被困在牢笼里的女孩织出一条通天之路。
舒令仪,那个孩子,她曾希望她永远不要长大,可是她终究也执拗的和前辈们一样,寻着自己所认为的对的那条道路,一去不复返。
靠近第三道门,她重温年少时许下的誓言,对比此刻唾手可得的胜利果实。
舒依禾与她一样胸怀大志,追随舒挽月的步伐,想要打破歧视,为舒家、为南域、为荆州挣出一个与众不同女男同等的新天地,不同的是她的主君要更加野心勃勃欲壑难填,隐忍数年,最终终于获得了这么个名利双收的好局面。
可是,可是她的亲人呢?她的家人呢?她的朋友呢?她的学生呢?她的理想呢?
她们的理想还长存吗?
南流景的脚步迟疑不决,她在八十八阶玉石梯下躬身站立,抬起脸,眼睛一如既往追随着自己认定的主君,瞳孔在阳光中泛着虔诚的棕色。
要开始朝拜了。
毫不犹豫地舍弃所有人,穿着朝服的舒依禾慢慢抬脚落地,开始攀登面前这座价值连城的美玉长阶。
她朝着阶石尽头前进,道貌岸然,矜正不苟,目不别视,风仪严峻。
路的尽头是她苦苦追求了大半生的东西,是权势的象征,是荣耀的证明。
舒依禾触碰到了势位至尊的金龙御座。
她轻轻抚摸座位上的显要华物,这是只有天子人王之尊才能佩戴的十二珠冠冕。
天子冠通天,高九寸,黑介帻,金博山,附蝉纹,五玉藻,冠冕堂皇,自尊自重。
在舒依禾为自己加冠的同一时间,歌舞齐奏,双凤朝阳,天地同庆。
———正在这时。
异变突生。
旒冕轻晃,系于其上下的十二冕珠滚滚相撞,反射出的晕光不慎闪到了新任王君的眼。
恰好阶下表演渐佳,数百人同时乐奏祭天,曲阵恢宏,自然无人在意角落里悄悄出走的几个乐师。
“顶上怎么忽然起雾了?这天气比我挑男人的口味变化得还快些。”
“不,仔细看,这雾被人从祭殿四周放出,不过正好从高处宣泄。”
“先别争啦,总之还是再离近些观察,做好准备迎战吧。”
双眼一闭一睁之间,周围环境似曾相识。
台上之人分外眼熟。
舒依禾动了动干涩的双眼,紧盯着祭台上无甚表情的女人。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荆方观成王之后的立后大典上,她混在人群中,仰头看着少年恩爱的一对夫妻相携上阶,对视浅笑。
除了这层清淡笑意,舒依禾看不见舒挽月的其它情绪。
她孤身一人站在八十八阶玉梯下长久地看着阿姐,在眼睛生涩不已的下一个瞬间突觉脑中刺痛,再睁眼又是另一番画面。
病床上的舒挽月愁容满面,看向舒依禾的眼神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深深的怨恨。
眼眶里打转的是痛苦的凝结,舒挽月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于是死不瞑目,报憾终天。
转眼之间,舒依禾眼前一片黑暗,陷入绵长的、悠久的记忆当中。
“不好,这雾气怎么越来越浓了!”
“这是魔气!”
斩钉截铁的宣告晚来了一步,原本熙和灿烂的天幕忽然被黑暗侵蚀,迅速染上不详色彩 。
闻意按捺不住腰侧宝剑,青云剑身震颤一会,忽然蹦出一只开花小妖。
“春秋!你怎么这时候醒了?”原本严阵以待的闻意又惊又喜。
头顶开着茉莉花的小妖怪原地蹦蹦活动了下筋骨,随后打了个困顿的哈欠,嘟囔着说:“来了个大家伙,香得我睡不”
小东西话还没说完,咔嚓两声响后,暗色天空中突现缝隙,猩黄眼珠张开眼睫,释放出更多诱人沉睡的魔气。
“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快逃!”
“等会,怎么忽然感觉,好困啊,呼呼呼…”
“哦豁,这搞不好还真会变成后果惨烈的外交事故,明明有修士在场还让魔族抓住机会诅咒了整座城市,不行,必须得在长老她们到来之前收拾好残局。”
闻意不改本性,在奔跑之中自言自语两三句,紧接着一个借力跳跃,在元嘉的辅助下杀上了远在天边的高耸祭台。
碧蓝剑意紧随其后,奔赴至魔眼跟前,一剑刺穿它的肉身。
魇寐之魔紧急合上自己的独眼,外层眼皮比世上任何的金石铜铁都要坚硬,根本无从下手。
“白椿,快!”
正是趁着这个机会,原本封闭的礼殿忽然被人踹开大门,本次搭乘往界云舟来到荆州的一大半修士都冲了进来。
一马当先的自然是小分队里的白椿小魔王,调皮归调皮,在制毒医药方面也很算一把好手,只是起步晚了些,不过现学的几个法子也已够用了。
就见喧嚣人群中她逆流而行,在周围人群惊异的目光中不再遮掩气息,而是气沉丹田力能抗筒,对着天上那只魇寐就是一炮!
“虽然是临时找白姜要的残缺配方,不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给老娘我滚出去!”
魔眼受到攻击痛苦不已,停止了向外试探扩张的睫触,而是一瞬间全部缩回眼眶之中,颤抖不已。
碧落提剑上前连发三击,从正面击退这位攻击力不强的不速之客,魇寐吃痛哀嚎,将自己的身躯缓缓缩回异元空间,霎时间天旋地转,缝隙不再,原本破碎的天空缓缓复原。
元嘉救下第二十个慌不择路误入战局的路人 ,抹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喘着气将第二十一个大臣甩出殿外。
她们都以为事态暂且平息,岂料这时峰回路转,数百个金丹以上的玄衣死士降落战场,原本混在人群中的保王党余孽也撕下伪装开始大肆屠杀,连元嘉都一时不察着了道,被她救下的第二十一个男人抓住棍身反甩了出去。
真是反了天了!
这下,修士们腹背受敌。原本就要清除残余的魔气外加救人,结果这一边的敌手全是高阶死士,打起来不惜命那种,还有人群中随时会捅人的细作,实在是顾及不过来。
闻意这个时候也终于到达祭台附近,她刚想一鼓作气冲进高台,谁知那台上似乎有着什么禁制,明明都能看到舒依禾端坐着的样子了,还是被御座外围忽如其来的围罩狠狠反弹了出去。
“桀桀桀桀桀,胆敢觊觎我王位的人,还有你们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都给我葬身于此吧!”
已经被宣告死亡的上一任荆州王君再度重临世间,带着他准备已久的绝命杀器。
第一件,是一截质洁玉白的骨头。
是被镇压在地下城晋仙丹底下的,舒挽月的天生剑骨!
“桀桀桀,魇寐,拿去吧,都给你,都送给你!但是给你你最想要的东西,你也得帮我夺回我最重要的东西!”
纯白翅膀二度破空而出,挤烂天幕,令人牙酸的万千眼珠的咯吱咯吱声响彻云霄,合奏一场诡异的盛会。
【我注视谁、我注视谁、我注视谁!】
【啊唔】
翅膀下的血盆大口张开,准确无误地吞下那截再精粹不过的能量。
魔眼睁开再闭上,睁开再闭上,密密麻麻的眼睫化作傀儡背后的丝线,控制人体曲张。
它的能力得到了进化。
它尝试模仿一个人。
【找到了】
【我注视你】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项脊轩志》
好久没写四千字了…从十点半开始,打磨到一点半,我的青春,我的生命…(安详闭眼,已昏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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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受命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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