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吞没的感觉只有一瞬间,万物都漆黑。
要说闻意也算是个顶厉害的修士了,五感锐利身手敏捷,可被魇寐的触手拽入组织内部的一瞬间她还是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就这么喜提人生新体验。
身体像是飘在虚空里一样悬浮,空洞的黑暗和粘稠的恶意牢牢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闻意屏住呼吸,先伸出手脚小心试探了一下,很好,还能用,没缺胳膊少腿的被消化了。
她微松一口气,很快发现全身上下经脉凝滞周天不通,往日充盈到仿佛不要钱的灵气全数远离了她,徒留她指挥着比凡人更笨重三分的身体艰难移动方位。
她叹了口气,暂时没想到破局的方法。
魇寐是一种擅造梦境诱人沉溺的魔物,她们遇到的这一只还是元婴期的大魔族,虽然被她和碧落联手削了肉身,一碰上荆方观那狗男人的血液又复活了,不知实力恢复回涨到了几成 ,不可小觑。
可她早在乾坤秘境之时便已经与山海妖春秋绑定了灵魂契约,那可是能独占一整个秘境的传说级妖兽,有它在一天,闻意的心防就会坚如磐石韧如蒲苇一天。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个魇寐…吞她也没用啊?
她根本就不会被拉到幻境中去。
也不知道外边情况怎么样了,舒依禾和舒令仪之间分出来胜负没有,荆方观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白椿和元嘉她们有没有随机应变,她又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闻意用手珍惜地摸了摸如今牢牢闭紧无法打开的青云剑剑鞘,无语又烦躁地叹了一口气,也只好暂且走一步看一步,认命地凭感觉选定一个方向,直直朝前游去了。
途中,她路过了许多凭空生成的黑色蚕茧。
闻意看也没朝它们看一眼,也没白费力气试图挖出深陷其中的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窍门出去,必须割舍无用的救世主情怀。
不期然地,她在一片孤寂与沉默中遇见一个特别的茧。
白到发光的一小团茧室。
打老远一看就它最显眼,不敲它敲谁?
救赎之道,就在其中!
闻意停止了游动的步伐,将镶嵌着无数灵宝秘石的青云剑鞘从腰间取下,又精心选择了个趁手的角度,这才像敲彩蛋一样将白蛋抱在怀中,饶有趣味地敲敲打打起来。
像蛋一样柔软而易碎的外表下,是坚硬而璀璨的内在。
第一个指节触摸到这截舒挽月的天生剑骨之时,被拉入属于她的记忆之前,闻意仓促想起一个前世曾十分认同的理论。
如果女性精神贫瘠,执着于被爱,过于渴望被认可,那么无论她享有各种能力和资源都难救她于困境之中。
可是。
可是走马观花地看完这位小舒道君的前半生,闻意是真真实实对此感到疑惑不解。
她家庭幸福、人格健全、性格开朗而且天赋颇高,会拥有再光华灿烂不过的一生,怎么看也不像是为了个狗男人就要死要活的性子啊?
在看到她多年后学成归来,选定荆方观作为她的渡劫人,并堪称纵容地为他完成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用尽全力负重前行托举他顺利登上王位,并很快忘本负义抛妻弃女后,闻意的眉头简直皱得可以夹死五只膘肥体壮的苍蝇。
尽管已经通过五岁那年写下的剧本和看文经验猜出来七七八八,可如此猝不及防又真切地面对险恶的现实之时,其实闻意以为自己会麻木。
但是此时此刻,她除了沉默,还有愤怒。
有情才能断情,断情才能无情。
解题思路没问题,那就只能是实施过程中出现了不可处理的差错。
尤其是小舒道君后期的所有行为,没有一件不让闻意感到极端迷惑。
“我已经拥有了一个女人可以拥有的最好归宿,我不恨他,我爱他???”
“感受到爱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瞬间???”
“我要在最美的年华为他打理好一切事宜后带着他的爱死去,让他一辈子后悔难过,痛失所爱,只能在梦中痛苦忏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闻意都被这个逻辑气笑了。
搞什么啊?
为什么要拿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自杀报复的前提是这个男人看中她要胜于自己的生命,那么这样的男人又怎么会辜负这个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女人呢?这不是妥妥大冤种吗?这算什么惩罚啊?
小舒道君让闻意感到割裂,她又不是哪吒,因为孝字天上压所以面对母父失权,只能靠自刎来还肉灭亲。
舒挽月是一个健全且强壮的成年女性,通过虐待自己的身体、仓促陨落而让荆方观愧疚、间接达到惩罚荆方观的目的———她并不是失权者,这个逻辑怎么说也理不通顺。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万分的不对劲。
她不像舒依禾和舒令仪每天时时接触舒挽月,因此潜移默化,没能及时发现小舒道君身上发生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偏差之处,她们都只以为她被爱情迷昏了头,只以为是她道心变动,被男子引诱裹挟着落入了红尘凡世中来。
闻意敏锐地察觉到了舒挽月记忆片段中那些一闪而过的疑点:荆方观遍寻而来的、据说很有效果的大补汤;第一次提出分开后、狗男人扑上来的不自然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兴起的、万金难求的晋仙丹…
闻意决心再看一遍舒挽月的记忆。
这一次她有了重点,便终于能节省点心力,眼神定格在不断变化的画面中边看边仔细回想这十天来她从旁人口中偶然得知的关于的舒挽月的形象。
她的风评在荆州内部算不得良好,比不上舒依禾,这其中当然有舒依禾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可是民间对舒挽月本人讳莫如深隐约其词,就连闻意这么一个才过来不久的外州人,都不止一次听到过对于她的负面评价。
就算隐隐约约触及到了一些当年的真相,这些人却还是依旧死性不改,他们希望舒挽月是个完美受害者。
认认真真看完了她的一生,闻意福至心灵,突然领悟到了受害者有罪论的核心。
是因为比起荆方观这种高高在上拥有强权的施害者,以舒挽月为首的困陷于婚姻里的受害者相比较之下是较为弱小的一方,而许多人欺软怕硬,谄慕强大。
荆州人会因此下意识觉得施害者是难以制衡和改变的,所以,那就要让更弱者下跪与反思,用改变处事方式来赢回强者的喜爱与联系,弱者就是好欺负好指责,如果她们不能及时做出改变,等待她们的只有人言可畏与鄙夷轻视。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家都不敢接受被伤害是随机无序的事实,凭荆方观的心机,不是舒挽月,也会是王挽月、李挽月,他们非要找出更弱者的毛病,给受害者尽己所能地泼脏水,以安慰自己伤害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给自己洗脑自己不会成为下一个舒挽月。
这是旁观者的自我安慰。
闻意清楚看到了在男权压倒女权的洲际大背景下,舒挽月成功成为王后登上宝殿后所做出的种种举措。
因着有她这么个平民王后做担保和榜样,无数原本困顿在家中的女子被家人放行,以此效仿、争取得到更大的利益。
女子离家、女学兴办、女官入朝…她在位的那段时间,百废待兴的荆州风气最为开放,经济政治繁荣昌盛,女子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一跃成了闻冀梁荆繁五洲之中的前两州。
后来,舒挽月又用自己的下场作为反面案例敲响警钟,教会舒依禾乃至更多荆州女子,不要温和的走入良夜,作为既定的受害者的唯一的解就是让自己变成更强大的一方,强到令人逢迎,强到让人畏惧,能在被侵害的时候做出有利的反击,把强弱角色调换过来,从最弱者变成至强者,再不容任何人置喙。
委身于黑暗,是为了给火种和希望积蓄力量。
她破戒律的理由无关情爱,而应落脚于责任与大爱。
凝滞空间中忽现一道戾风。
那道带着赤焰金光的火球呼啸着冲来,对准高台王座旁的两姨侄一炮接着一炮,不过荆方观也并不在意究竟是谁不慎中了招,反正现在舒令仪舒依禾两人身上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伤害,他乘胜追击打中了谁都都算是好事一桩。
作为荆州昔日的主君,举全州之力供养的荆方观修为大成,一身灵力精粹强悍,他天生自带的本命灵火自然也是经过多层淬炼,触之永燃,灭无可灭。
舒令仪道行较轻,反应自然也比舒依禾等人慢上一拍,虽然心中早做准备及时跳开了他的攻击范围,空气中残留的烈焰却还是顺着轨迹漂燃到了她的飘扬的发丝上。
一直随侍在旁的杜蓉女官当机立断用短匕绞断这一截发丝,幸而舒令仪本身便是短发,这些零落下来的散乱粗硬的头发很好割离。
众人冷眼瞧着那一截手指长短的发须在过度的高温中艰难缩紧身躯,于滋啦滋啦的尖叫中渐渐消失殆尽。
“你疯了荆方观?!这是你的亲女,你就这样对待她?!”
舒依禾脸色不知为何发白,言辞却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烈犀利:“她是舒家人,不是扔给你荆州任意磋磨的可怜虫!断尾求生的恶毒蠢货还敢上前来讨打?!”
锦霞医官登时上前要为舒令仪查看身体情况,对方摆手摇头,战场上瞬息万变不可不防,还是先度过这一遭再说。
她懒得细想舒依禾这突然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作态又是为何,不过两方暂时联手先将荆方观这个外姓人赶出去是最优解,于是竟也难得附和了一句。
“古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今父既亲离,割发代首,一刀两断,就此恩绝。”
身处魔眼庇护下的荆方观因正在快速流失的血量而身体摇晃,闻言先是大怒继而冷笑连连:“竖子难教,女儿无用!”
“本君年轻力壮,日后子嗣定丰,狼子野心之徒何敢造次,唯有以死谢罪,以平吾愤!”
舒依禾脸色微妙看他一眼,他断子绝孙的药还是她当年亲手下的。
荆方观不知这桩陈年阴私,满以为自己还是志得意满事事顺遂的荆州王君,如今又有魔族坐镇,那名最难缠的青云剑修也被魇寐吞吃入肚,剩下人不过群龙无首,能一举铲除两大毒瘤,简直天助他也!
当下他便仰天抚掌大笑,语气痛快喧然,似乎真的成就了一代霸业:“荆州卫听令,如遇反抗,就地格杀!今天在场所有人,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
那些提前灌了许多瓶晋仙丹下肚的死士暗卫此刻在魔眼的作用下已经全无人性,只犹如行尸走肉般提着缺口反刃的大砍刀,像渴食鲜血的恶狼冲入羊群,肆意屠杀。
此时现场一片混乱,他们满以为这次又是一场无甚趣味的单方面斩杀活动,却不曾想这些人———特别是原本躲藏在人群中,在男人们的暴行下啼哭哀嚎的女人———居然敢拿起不知从哪搜刮而来的武器,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开始反抗暴虐。
可是还是不够。
她们的人数犹如星星之火,虽然耀眼,但终究寥寥可数。
暂避风头的舒令仪亲眼见证了子民们生涩而勇敢的反抗。
她神色微动,心里渐渐涌上来一股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包括了什么的复杂情绪,就好像长久以来的单向呼喊,终于触及山壁,迎来漫长回音。
“啊!”
稍远一些的地方忽然发出惊呼,舒令仪因此悚然一惊,离王府最近的第一批人傀已经听从魇寐的召唤龇牙咧嘴闯入祭殿,修士们对付他们还算轻松,但也架不住对方的数量实在令人绝望。
不同于有思想但是无法控制行动的预训子,整个荆州已经埋葬在地的死尸几乎都被莫名力量异化为活死人傀儡,匆匆赶来分享这一场血红色的饕餮盛宴。
“殿下,我无事,不要过来!”
陪伴在舒令仪左右的,曾经在昌黎城救下的王华玉女官不慎着了道,不知道是不是被祭殿下奋力反抗的同胞们感染,也有可能是在舒令仪身边跟随时间长了耳濡目染,在短暂的惊慌之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并拒绝了舒令仪的靠近搭救,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刀开始与之缠斗。
曾几何时,她是个不识愁滋味也看不惯血肉模糊的大小姐,她不喜欢暴力血腥,崇尚在风花雪月里做一场自怨自艾的梦。
现在,她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强壮精神,野蛮体魄,用力生长。
不远处南流景护着临冬也就近从楼中跳下来,回到舒令仪的身边,并顺路解决了气喘吁吁的王华玉背后偷袭的人傀。
摒退侍从两步,仍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高处的舒依禾眼角向下,慢条斯理地俯视短短时间内恢复了元气的舒令仪等人。
阴影之中,她透过舒令仪眉眼弯弯的眼睛去凝望另外一双眼睛。
她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她有没有告诉过她,她长得很像她娘亲,性格也像。
这时又恍惚想起来,哦,她们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她们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了。
以前是鸦鸦还是哪个小宝问了我一个问题,舒挽月为什么要嫁给荆方观为妻?(大意是这样),看完今天这章,你能稍微理解一些了嘛?伏笔的话有很多来着,最明显的是第137章两姐妹的谈话,舒挽月说:所以我才要深入其中,并颠覆环境。感兴趣的小宝可以倒回去看!
128王华玉登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8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