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贪从欲,大贪从心。
舒依禾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贪得无厌之人,贪婪这个词与其说是指责控诉,其实更像对她的褒奖。
她要是不贪图生命,早在一睁眼瞧见家徒四壁以及瘦骨嶙峋的母亲的时候就一脑袋撞死在土里了;她要是不贪图享受,也不会听她那个已经记不得面容的母亲的话,乖乖来到嘉应郡舒府做个有名无实的庶小姐;她要是不贪图权势,更不会从谋士做起,吃掉数不清的苦掉过数不清的泪,一路成为少家主、城主、王后乃至如今的王君。
在无数次陷入低谷时,来自母系家族一脉相承、后来又给予她的强大信念告诉舒依禾,她天生就是要成为女人中的女人,强者中的强者的厉害人物。
垂死的荆方观给出的“奖赏”并不诱人,从来对世俗流言不感兴趣的舒依禾嗤之以鼻,还需要一点更实际的东西,才能让她甘愿俯身将这个半残废的手下败将夺出虎口。
荆方观和她同床异梦这么多年,多少也摸清楚了一些她的秉性,看清她眼底意兴阑珊的兴味,原本高高在上的男君虽然倍感屈辱,却也不得不安慰自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忍辱负重待重来,于是立刻稳住神色大喊到:“晋仙丹!”
舒依禾漫不经心地给弯玉雁翎刀擦拭沾染上的脏东西,闻言懒懒扫他一眼。
眼见有戏,荆方观立刻再接再厉:“咳咳,呕晋仙丹,我那儿呕,还咳咳有一颗!能通一整个大境界!”
舒依禾皱眉暗暗思忖起来。
传闻里地下城曾产出过一枚洁白无瑕的玉质灵丹,食之能功力大增,荆方观就是服用此丹后勘破天理,一跃从元婴进入的分神期。
那等惊天地泣鬼神的宝物还留存有另一枚?依荆方观那个咬住不撒手的霸王性格,可能吗?
看舒依禾神色动摇,面如金纸的荆方观再也撑不下去了:“千真万确!当年那丹咳咳,七七四十九日后共炼得两颗,我本呕想独自吞下,谁知其中蕴含灵力太过精粹无法炼化,又怕修为太进惹人怀疑,咳咳,因此将它藏入秘处,来日方长!”
他话音未落,那柄血迹未干的玉色长刀已经陷落在他颈边,只差半寸就能削断他的脖子。
相应地,已经要扒满他左半边身子的触须纷纷扰扰地掉下去许多。
但是最粗壮的那根长触还横贯在他胸腔内部。
舒依禾神色冰冷,惜字如金:“交出来。”
她想的很好,若真如这老儿所言世间还存有这么一枚白丹,尽管她自己不能食用,待此间事了魔族身死,拿出去招徕天下英雌也是好事一桩。
只是荆老儿累犯前科,他的话只能信个三分,不亲眼见到实物,舒依禾是不可能将他救下的。
“这、这、这…”
荆方观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豆大汗珠滚滚而下,舒依禾听着烦躁,转身就要再度拔出弯玉。
这一举动似乎惹恼了魇寐,它尖啸着伸出更多触须,荆方观生怕自己这回被捅成神仙难救的窟窿眼,连忙妥协般大喊到:“就在我脐下一寸的乾坤袋中秘藏着的,没有我的神魂认证,谁也别想打开它!”
舒依禾低眉一看,果见男人衣物相裹之处藏有一金线红灵丝绣制的百宝袋,试着伸手硬抢,那乾坤袋如生根般纹丝不动。
她的表情一下放松下来,她知道这袋子里装的可都是好东西,荆方观朴实无华,就喜欢天天挂着这些小玩意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好时时看顾他这些稀罕宝贝。
这时候舒依禾的表情堪称平和,甚至和惊惧欲死的荆方观有商有量:“其它多的我也不要,你将手放置至袋上,待我斩杀魇寐的一瞬间,你便将晋仙白丹送至我手中,如何?”
“甚好、甚好!”荆方观答应地极为爽快,内里心思却全然不似表层无害,想着魇寐身死的同时他就将袖中藏着的毒剑送入舒依禾心脏正中,还能用她的骨头炼制下一批白色晋仙丹,正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买卖。
舒依禾笑了笑,似乎毫无所觉跃跃欲试的模样,也是,正常人在如此大的诱惑下都会被喜悦冲昏头脑,把持不住,也算是人之常情,就像当时的他,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我数三下,我挥刀,你松袋。”舒依禾这会儿看起来格外纯良,又变回了一朵柔柔弱弱的莬丝子。
“好的。”荆方观点头称是,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和身体里这团魔物相处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再多一分一秒他都忍不下去。
心思各异的两人都没注意到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一团东西。
“三。”
舒依禾退开七八米远,再抬眼时,刀声如雷人如电,一瞬就来到荆方观跟前,他上一口口水都还没彻底咽下。
“二。”
刀锋上刻着繁杂花纹,离的近了,荆方观才眯着眼睛勉强辨认出类似翅膀的纹样,来自他人的湿红血液叫这凤凰引天高歌,展翅欲飞。
“一。”
那刀似乎起了重影,荆方观也没看清究竟是速度太快引发的模糊,还是根本就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他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下意识伸长脖子紧闭双眼,却没忘了肌肉紧绷,在舒依禾的气息到来的一刻,在魇寐之触退缩离去的一刹那,滑出袖中毒匕,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狠狠刺去。
他似乎听到闷哼一声,可与自己原先设想的会听到的死前痛呼关系不大。
荆方观迟疑地睁开一条眼缝,见舒依禾脸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这时才后知后觉挂着乾坤袋的那半边身体感受不到任何知觉,因之前被强制吸食的后遗症,痛觉更是可以忽略不计。
他颤颤巍巍地张眼,自己的一匕正好刺到了舒依禾不久前才受过重伤的琵琶骨位置,而她的一刀,不仅斩杀了在他体内兴风作浪的魇寐眼睫,更是直接震碎了他右半边从腰到脚的整个下半身。
两人顾不上言语,同时矮身去接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乾坤百宝袋。
虽然鲜血打湿整片胸前衣襟,但舒依禾的反应确实比荆方观这个半身不遂的老废物要快一些,眼看晋仙丹离她只有一步之遥了———正在这个时候,拐角突然蹿出来个不明物体与她直直撞在了一起。
乾坤袋与她们擦手而过,轰然下坠。
本该收入囊中的无价之宝被横插一脚,为了骗取老废物的信任自己还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整得浑身到处鲜血淋漓狼狈不堪,舒依禾被气得发懵,刀锋陡然翻转对准这个不速之客。
一双沉静而漂亮的眼睛,还显而易见闪着些狡黠的坏水主意。
舒依禾沉默下来。
“又是你,坏我好事!”
“好事当然见者有份!这世上竟真有这么神奇的丹药,好母亲就行行好,让与令仪吧。”
舒依禾连连冷笑:“各凭本事,小孩儿一边呆着去别捣乱,再有下次,就不只是废你一条胳膊这么简单。”
舒令仪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没应答。
上边一点的荆方观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只是苦于实力一时之间没恢复太多,便一脚踹上舒依禾微弓的背做垫脚,以一种极不雅观的姿态迅速逃离一人一魔的掌控,舒依禾哪里肯依,立刻反身来追,两人寻着乾坤袋坠落的方向一前一后边打边找。
这就是分神期修士的可怕之处,活死人,肉白骨。哪怕前一秒还奄奄一息,死期将至,只要脱离了险境,新生强劲骨肉长出的时间甚至用不了五息。
舒依禾可不怕他,荆方观是分神修士,她也是,荆方观曾征战万千场,从她手中漏出的白骨也是一个令人惊惧的数量。
她们俩正算是半斤对八两———严格说来,她和他的武学老师都是舒挽月。
荆方观受伤严重不欲死战,踹了舒依禾一脚后立刻借风势逃走,对面人却没被气昏头自乱阵脚,待荆方观逃到一定范围,那把寒光赫赫的大刀一勾一放间被猛掷出去,再度刺中男人刚修复好的大腿股间。
荆方观痛得龇牙咧嘴,一时没控制好浮空力度往下坠去,却像尾游鱼似的硬撑着身躯追向了乾坤袋,因他不怕死般丝毫没控制灵力浮动,又有灵宝认主自动感应靠近,自然下坠的男人竟比舒依禾抢先一步来到乾坤袋附近。
刚刚才被舒令仪摆了一道,这会儿舒依禾有样学样,自然也要横插一脚,就见那被甩至一旁的弯玉雁翎刀忽然飞身,自下方突袭狠狠砍向荆方观蠢蠢欲动的双手。
荆方观想起长刀入腹的痛苦,下意识缩手一瞬,反应过来还要再夺,那不过巴掌大小的乾坤袋早已挂在弯玉雁翎刀的刀柄上施然飞走了。
不过还是没能到舒依禾手上。
荆方观不甘心半途而废追了上来,可燃世间万物的本命炎火大批量席卷而至,空气都因此不自然的微微扭曲,火焰延伸的速度几乎是眨眼一瞬,舒依禾知道不能善了,干脆指挥着弯玉将那乾坤袋往上一抛,两个人闷头相撞,打得难舍难分。
作为荆州王族一脉,荆方观的本命武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大团耀眼火焰,诞生于金乌之中,相传蕴含着上古神兽朱雀的万年传承,即名【朱雀神火】。
此时此刻,荆方观怒发冲冠,抬手召集荆州城内方圆百里的火系元素,又将其通通转化为了自身灵力,对准舒依禾来了一招赤红风暴。
“不烬之风,燃我所恶!”
弯玉雁翎此时已经回到了舒依禾手中,对方来势汹汹,舒依禾也不甘示弱,腰腹紧绷气沉丹田,虚步按刀,眼睛一错不错盯准前方敌人,在满天风暴到来的前一刻果断转身,刀出鞘。
以腰带刀,弯玉雁翎由上向左下大力斜削,舒依禾不喜欢在斗法时念这些神神叨叨的法招,怪让人尴尬,不过尽管她不说话,此刀威力却是实打实的大———无尽刀势随着狂风扑向张牙舞爪的神火,那朱雀火无法熄灭却能暴力压制,舒依禾就这么硬生生将其往下压爆,至于这些爆开的神火最终会落在哪处,又会灼烧到哪些人,这就不是生死关头的她该考虑的事情了。
荆方观还要积攒下一击法招,舒依禾却觉得丢人,懒得与他再纠缠,算算时间乾坤袋也差不多该落下来了,她登时右脚向前落地弓腿,同时左腿后蹬,呈标准右弓步姿态,两手持雁翎,向上提柄,力达前刃,目视刀尖前方,如饿虎扑食猛然出击。
荆方观这一把又懒又老的软骨头怎么躲得过这杀气腾腾的一刀,法修综合实力虽强,战力在修真界来说却不过尔尔,剑修刀修一类才是天生的近战强攻手。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金蝉脱壳之术。
作为昔日的一国之君,荆方观身上藏得宝物可不少,因此他虽被舒依禾这一击唬了一大跳,却还是凭借金蝉分身勉强躲过杀身之祸,只是多灾多难的左腿又中一刀。
舒依禾在下手杀人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不过借力打力顺水推舟,上体向左转九十度,翻身右腿前弓,对准荆方观不断起伏的胸腔就是狠狠五脚,算是报了他刚才的一踹之仇。
底下的群众此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分神大能之争岂是她们这些凡人能掺和的大事,只是前有傀儡后天降大火,暗处还有个虎视眈眈不断壮大的魔眼,女人们有苦说不出,男人更是惊恐得如误入虎群的羊。
舒依禾和荆方观两人都没管底下的人。
此遭斗法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事关正州玉玺与晋仙白丹,必须全力以赴。
这时是舒依禾棋胜一招,她愉悦地笑了两声,欲攀身去取已经能看到踪迹的乾坤袋。
然后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守株待兔的舒令仪。
死丫头还没走,她就知道,跟她娘见了好东西就撒腿的烂德性一模一样!
这时荆方观有卷土重来之势,舒令仪也整装待发,舒依禾心中气急,率先举刀先发制人。
三人同时伸手抢夺。
这时有带着恶臭的怨风刮过,原是魇寐吸饱了血的眼睫延伸到了附近,舒令仪的脚步因此慢了一瞬,眼看成功尽在眼前,被她挤了空间的舒依禾脑中气血上涌,想也不想,顺手就拿起手中一直珍惜捧着的物件向她掷去,用力之重,直逼得人倒退三步不止,血流如注。
与此同时,荆方观的一根手指也搭上了这方乾坤袋。
在他触碰的一瞬间,感应到主人神魂的乾坤袋自动打开,只是不巧在刚才的一番打斗推搡中袋口朝下,这会儿,所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就这么水灵灵的在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泄千里。
吱嘎、吱嘎。
傀儡、怨灵乃至痛哭流涕的活人正在一个一个被触须扭送进魇寐的虚空大口之中,它并不挑食,像是啃噬小零食般的嚼吞之声不断从遥遥天幕之下传来,像不通人性的野兽控制不住的喘息。
魇寐注视了这三人许久,已经想好了等会进化变成究极体后最先吃掉哪一个了。
不过,得先把那个已经被它吞入腹中的,闻起来最好吃的修士消化掉。
在一国主君全身大半灵力的滋润下,魇寐实力大涨,一跃从元婴大圆满来到了分神初期。
魔族晋升不比修士需要经历雷劫,它们是贪得无厌的种族,只要能吞下,那就会一直吃一直吃,直到把自己撑爆。
若是在吃完之前能消化这些魔气,这一劫也就顺理成章地过去了,若是误食了不能及时食用的东西,下场就是尘归尘土归土,积攒了一辈子的魔气被下一个魔族美滋滋捡走。
满天血红触手飞舞,魔障遍地,啼哭连天。
有坐落在城区不过并未参加祭礼的百姓好奇地观望着天空中忽然出现的大家伙。
此时已近黄昏,逢魔时刻,天幕似被火烧般赤红,而在这片赤红之中,圆圆的夕阳眨了眨眼。
“娘亲,娘亲!”有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街头和小伙伴斗蛐蛐,忽然感觉周边一会亮一会暗,偶然一抬头,看见天上的太阳正不断对她眨着眼睛。
她于是顾不上跳得欢快的蛐蛐,路过不断狂吠地栓在院中的大黄狗,扒着厨房的木门大喊她正在刮鱼鳞的母亲:“快看娘亲,天上的太阳在眨眼呢!”
父亲正在将一摞粗柴塞进炉灶中,方便烧水蒸鱼,带着幽幽蓝光的大鲈鱼在火光的照耀下更显肥硕,尾鳍却一直在母亲的菜刀下不安地扭动,无神的白色鱼眼里闪烁着诡异的亮。
母亲正忙着处理鲈鱼,口中敷衍女儿两句:“是是是,天上的星星也会对着我们然儿微笑呢,谁叫我们然儿这么有天赋,日后要当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水系法修呢。”
然儿摸了摸脑袋,看着屋子里略带血腥的一幕,还是决定转头继续斗蛐蛐。
天上的夕阳眨眼睛的频率更高了,眼睫慢慢伸出,飘逸在空气中,很愉悦地抖动,似乎为自己突破禁制来到人间感到高兴。
触须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走。
它看到了然儿,这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类,魇寐仔细看了看她眼下青黑的眼圈,理解了她内心的种种忧愁和伟大抱负,认为,她会有一场美梦可以做。
“夕阳”眨了眨眼睛,其上坠着的眼睫颤颤巍巍向她奔来。
【到这儿来,到我这儿来】
【乖孩子】
【你听见美梦降临的声音了吗?】
今天没什么更文的感觉,还是不舒服。先写这么多吧,明天补上来。
我今天好多啦,还有一到两章,就能进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大决战了!!!
每次写到魇寐引诱别人的桥段我就会起一身起皮疙瘩,越想越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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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小贪从欲,大贪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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