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的朱雀大街尽头，坊门紧闭。除了巡夜士兵皮靴踏在地面上渐远的脚步声，只剩泠然月色铺在地上。
高耸的城门背面，是一片颇为空辽的广场。
“章乾说的位置应该就在此处，”沈玉站在暗处，抱臂皱眉道：“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朱依依说：“是有些古怪，此处离皇宫过近，白日里都是守卫森严，怎么夜晚反倒一个人都没有。”
忽然，朱依依脚边的几个细碎石子蹦了起来。
就在他低头查看的瞬间，沈玉一把揪住了朱依依的上臂，一股仿佛自地心传来的震颤——“地震了！”他脑子里刚闪过这一个念头，身子先脑子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拽着沈玉飞速跨出了身后巨大建筑的阴影，来到了空旷的广场中央——
然而震动却消失了。
此时夜已深，各坊居民早已睡去，似乎都没察觉到刚刚的那股强烈的震感。
这会是一场强震的前兆，还是说已经结束了，或许还会有余震？——朱依依心里没底，按照他的历史常识，长安城的位置似乎并不在常发生地震的范围。
但这里是乌唐，若是不提前准备，万一会有更大的地震趁着所有人好梦正酣时发生，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在这个夜晚死去。
沈玉站稳后问：“刚刚是地动了？”她看向朱依依，发现他正皱着眉，面色不虞地看着不远处皇宫城门之上的黑色巨大翘檐，檐下挂着只铜铃，正随风微微晃动。
“沈玉，借你月丝一用。”朱依依突然说，他从随身背着的包袱中抽出一把长弓，因为太久不用，弓弦变得很脆，一拉就断了——上一次用还是三年前。
“好。”沈玉毫不迟疑，银色的丝线从她指尖流出，灵巧地绕上朱依依手中的弓，自动打好了结。
“第一次用月丝做成的弓弦，”朱依依用手勾着那弦，听着“铮”得一声，满意道，“比师父给的好！”
如今，他已能随意控制红莲业火的燃烧范围。而现在，他想要再烧一场大火——
火箭飞出，随着“叮铃——”一声，箭身擦着铜铃飞过，斜着深深扎进木质的巨大柱中。
轰——
火舌顺着柱身一路舔上，烈焰暴涨。很快，城楼上传来“走水了——！”之类的吵扰声，众人忙成一团，无数道黑影在上面来来回回奔跑着，紧接着，有人敲响了钟楼的铜钟，巨大的钟声响彻了夜半寂静长安的夜空。
这个晚上有许多人应当是睡不好了。
听见有坊门陆陆续续打开的声音，朱依依长出了一口气。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从那城门背面的虚空之中，忽地跃出一骑马之人，挟着一股劲风，正朝着二人全速冲来——
“快让开！——”策马那人大喝一声，方向未改，并无避让之意。
沈玉反应极快，将朱依依往后一拦，自己则斜着往后飞了数米，避开马匹的正面冲击。
马上的男子怀里，似是裹着个人，那人面朝里，戴着银色面具，手垂着，随着马匹的颠簸起伏，看起来毫无生气。
即使差点撞到人，骑马之人依旧头也不回地催马继续疾驰。
朱依依面色严峻道：“你也看到了吧？！快走！这次的情况好像比较严重。”
沈玉：“……他怀里的人是谁？”
朱依依：“还没认出来吗？就是杨玫，快去禁苑！——”
他内心焦急，杨玫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妙，必须马上带去冰泉浸泡，程尘如此匆忙地赶路，应当就是带杨玫去那里。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骑马于那空地之中凭空冲出。
朱依依定睛一看道：“这是程尘身边的校尉张崇！他应该是去接明月的——？！”他一转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沈玉已先一步击人夺马，张崇还未反应过来，就重重跌落下来。
沈玉已经纵马远去。
朱雀大街上无法御剑，骑马当然是最快的。
听着马蹄声渐远，朱依依走向方才被沈玉击落下马的张崇，将这位摔得晕头转向的校尉扶起，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张校尉，受苦了。”
张崇捂着脑袋一脸茫然：“是你啊，那刚才是谁抢了我的——”
朱依依一脸严肃地抓住张崇说：“张校尉！正事要紧！刚才那个抢马贼我们明日再抓，现下，我们还是赶紧再找一匹马，去接明月姑娘吧。”
张崇脑袋还晕着，听了朱依依的话，觉得十分有理，他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朝天吹了声口哨。
两匹黑马从远处跑了过来，朱依依拉住缰绳，虚扶着张崇，眼光却望向那漆黑幽深的远处，那是禁苑的方向，也是沈玉奔去之处。
公主殿下，靠你了！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座城楼，而是上了马——再过一刻钟，城楼上的火就会消失，而他现在要去接明月。
座下飞驰带来迎面刀割般的夜风，朱依依却浑然不觉，他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马背上，却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他想起了什么，手艰难地背过去向后摸索，没有。
不可能。
再找一次。
发丝和马身上的鬃毛抽打着他的面颊，朱依依一手揪着缰绳，一手指腹在口袋的每一个角落细细搜寻。
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他反复确认了三次。
还是没有。
叶初又不告而别了。
“叶初这个人一直就是这样。”005号说，“他想去哪里，要做什么，从来就不会告诉别人。”
“我不是别人。”朱依依咬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玄武当年也是这么想的，”005号说，“我劝过他许多次，其实我一直不怎么喜欢他——”
他突然噤声。
什么叫“不怎么喜欢他”。
玄武不怎么喜欢叶初？
怎么和当时说的不一样了，005号不是当年玄武濒死之际送出的残魂么？
在双方都陷入沉默之时，朱依依终于感觉呼啸着擦过脸颊的风有些刺骨，他冷静了一下，说：“你当年和他也是这样相处吗？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真正的……玄武？”
005号再也不说话了。
朱依依嘴上扳回一局，但仍是焦虑，更多的是对叶初的担忧。
不能乱！
朱依依在飞驰中渐渐理清了思绪，张崇被他远远甩在了马后。
再快一些！他狠抽马鞭，催促着——
·
叶初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孩子的身体里，这样的经验他从未有过，并且他发现自己完全可以控制这个孩子，并没有以前困在龙鳞记忆中那种被牵着走的感觉。
他是身体完全的主宰者。
那其实是一群孩子，大大小小都有，从脸上看来和他见到过的那些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别，就是语言不通——
他们之间交流的语言，更像是一种古语，叶初从未听过，但能理解。
孩子们现在商量着要去山里的一处洞穴探险。
穿过一洼密林深处的小水潭时，叶初停了一会儿，他在枯枝败叶沉底交错的清澈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像是一团打结的乱蓬草，脸上脏兮兮的，几乎是进来之前自己的复刻版，有些婴儿肥，叶初怎么看都觉得挺奇怪的，有种生了儿子的错觉。
这真的是自己吗？叶初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感受着身上披着的破烂动物毛皮，握紧手中粗糙的木刀，努力跟上前面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
这具身体非常羸弱瘦小，穿过灌木丛时，不经意间就会被带刺的野草割伤，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叶初体会着这种新奇的、作为人类的感觉，又一次想到了朱依依。
原来人是这么脆弱的存在。
叶初推测这大约是人族刚刚诞生的时期。
领头的那个孩子又说了几句什么，前面的四五个孩子都停了下来，等着叶初，现在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不起眼的洞口，藤蔓几乎占据爬满了整个入口处，蘑菇在其下疯长，挤得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叶初瞧了一眼，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会发现这里。
幽暗的山林，周围是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树，遮住了头顶大部分天空。
在这样幽暗潮湿的环境，缝里的那道光太明显了，即使无比微弱，也足够了。
领头的孩子用木刀扒拉开了洞口的藤蔓，里面的光线忽明忽暗，反而没有被遮蔽时那么明显了。
众人商议着，叶初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确实能听懂，但他发现——
他好像是个哑巴。
洞口的全貌就在眼前，但这个口子还是太小了。领头的那个孩子尝试着钻进去，发现胯部卡在了那里，他艰难退出来，指挥着几个个子稍小的孩子去钻，有两个身子是进去了，但很快又退了出来。
里面的空间还是太小了。
就只剩下叶初没有进去了。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时，叶初本想说他不愿意——这种程度的亮光或许是某种上古时期的法器，但他根本没兴趣，可他不能说话，只是摇头表示他不想进去。
然后，他发现即使他能主宰这具身体的行动，也没有任何用处。
此刻，他被几个力气大的孩子架着，往山洞里塞去，而他涨红着脸，却什么都不能说。
叶初快接近真相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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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初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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