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咸阳城的第二夜。
荒郊野外，商队又找了处村寨附近的空地扎营修整。
令秦竹意外的是，商队里的人不知是遵守不成文的规矩还是什么不知名的缘由，没有一个人靠近那石头砌墙的村寨，气氛莫名警戒。
秦竹就在马车旁扭扭腰，动动腿，双手向上拉伸，扭头看向子桑二：“怎么回事？那儿住的是什么人？”
按理说，那个耿管事怎么也会过去问好几句，怎么一个两个的如临大敌？
“那里男子不能进。”子桑二压低声音，语气莫名带了丝畏惧。
秦竹：“...嗯？”
子桑二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反正他很小时候就听他娘说过，像是这样全是女子居住，以狩猎为生的寨子那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多看一眼？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怀好意还是好奇，眼珠子指定是别想要了！
他家附近就是有个懒汉白日里招惹了那女子，晚上家里就闯进了黑熊，被掏心挖肺吃了嘞！
秦竹挑眉，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子桑二脸上看到如此...战兢胆憷的神态。
溪冬往衾下塞好驱虫的草药香囊，后退着下了马车，冲秦竹笑了笑，神色如常补充道 ：“咱们没事，就他们不能进。”
“为何？”
“里头住的都是上古八大姓的后人，皆是女子，她们以女为尊，狩猎为生，从古至今皆如此，始皇陛下也是知晓她们的存在...因而只要不是男儿身，总归不会犯了她们的忌讳、碍到她们的眼。”
【6啊！这不就是纯纯母系社会吗？现在还有？】
秦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村寨，一时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想要进寨子里看看。
她翻上马车，装模做样地在自己收拾的那个箱笼里翻半天，随后掏出一匹丝绸往后传递给溪冬，拢了拢挡风的黑绸披肩，径直往三百米开外的村寨入口方向走：“走，咱们去瞧瞧。”
贰伍将缰绳系在车架上，自觉地跟上。
耿庆平远远看见，视线紧紧跟随三人进了村寨，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处都是石头垒造的房子，墙上还挂着刀、弓箭、长矛、石制投掷尖头器等明显是狩猎用的工具，秦竹瞥眼瞅见一把似乎是刚剖开动物内脏刮擦用的沾着血毛的扁平石片插在松散的泥灶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爽朗的笑声从前头亮着火光的拐角传来，秦竹脚步不自觉重了些，有意要提醒对方自己不是怀揣恶意的入侵者。
“咦~你们是谁啊？”穿着兽皮背心的小女娃不知从哪冒出来，左手还抓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棒骨肉，仰着头观察秦竹三人。
秦竹瞬间扬起笑脸，微屈膝柔声回答：“我们是过路的人，今晚在外面空地上睡觉，我叫秦竹，她叫溪冬，她叫贰伍，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娘在吗？我们想要找她们换点东西~”
从小到大，家里天南地北来往的客人很多，秦竹经常要面临这种突发的场合，造就了她始终保持能审时度势的敏锐。
果不其然，小女孩在一一看过她仨的面容，又瞅见那熠熠生辉的丝绸，立马热情地领路，蹦蹦跳跳地边走边回头笑道：“我叫姬无病，我娘叫姬鸾，她和婶婶阿姊们在前面做饭呢~”
【姬？】
极具代表性的姓氏让秦竹不由一怔，没等她想明白，脚步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哇——”她不由自主发出惊叹。
一只巨大的驼鹿躺倒在地，它的身边，数十个女子手持各样式儿刀具围着它说笑，还有十数个年轻一点的，砍柴烧火忙得不可开交。
还有几个坐在大石头上的老妪，明明看到秦竹三人，但也只是看了几眼，很快移开视线，不甚在意的模样。
目光交汇，试图发出友好信号的秦竹：......
“姒木！快帮我砍一下，我划拉不下来这张皮！”手臂线条极健美的少女踩着驼鹿的头就爬上它的背，挥舞着大刀不断焦急喊叫。
被她喊到的人左手握着一把比她整个人都要大的斧子，三两下就把驼鹿的后腿蹄子砍掉，又绕到尾骨的位置，挥斧无声示意还在背上蹦跶的少女过去。
“你是？”
沙哑的女声从背后陡然传来，秦竹一个激灵转身。
大又亮的眼睛，粗眉，火光映照下气血旺盛的脸庞，说不准年纪的女人拎着一只叉在木棍上的剥皮野兔顶光站立，看上去像极了人文画展作品里才会出现的形象。
秦竹不自觉蜷起指尖，尽可能语气平缓答道：“我叫秦竹，随外头商队南下，路过此地歇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我这有丝绸。”
话音刚落，溪冬向前一步，将怀中抱着的丝绸展示给对方看。
“姬鸾。”女人独特低音在晚风里显得更为神秘，平静扔下两个字，她绕过秦竹往前方走去。
秦竹：？
【怎么说？这是换还是不换？】
秦竹看向溪冬，又看了看贰伍，耸了耸肩，提步跟上。
一个时辰后。
月亮被一片乌云遮挡，篝火明明灭灭，秦竹酒意上头，姐俩好地冲姬鸾晃晃小酒缸，仰头又是一口。
“鸾姊，那咱们就说好咯？等我回来，到时候咱们在咸阳城见？”
“好啊~到时候见！”
姬鸾是第一次与外姓女子喝酒，意外秦竹的酒量，语调带笑。
“我也要去！”好不容易将驼鹿皮整块完整地剥下来，姚桑兴奋得围着篝火跳舞，绕到首领和秦竹这头时，恰好听见约定下次见面，马上也扑过来抱住姬鸾的腰，闹着要一起去。
秦竹被她满是血气的兽皮迎面熏得差点呕出来，故作镇定闭气，又是饮了一口据说是寨中炎帝神农氏后人酿的小麦酒。
馥郁香醇，很好掩下那浓郁腥气。
“竹阿姊，无病也要去。”
藕节似的小麦色胳膊自然地搭在秦竹大腿上，姬无病小朋友的胃跟无底洞一样还在猛啃兔肉，不时抬头加入娘和新认识阿姊的对话。
酒过三巡，被其她人唤为“姒娘”的独臂女人提着草绳捆的肉干走到秦竹身边。
秦竹茫然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姬鸾见俩人僵持住，摇头失笑：“拿着吧，这是姒娘送你的。”
方才的那一匹丝绸换了五张鞣制好的雪白虎狐皮，秦竹就算再不懂秦币换算，也知道姬鸾多给了，那这个肉干？
姒娘因早年猎熊失了一条胳膊，每每去郡里县中，总是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但秦竹不仅没有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刚才还帮她一块儿烤肉。
是个顶好的女子！
风眯眼，秦竹缓过劲儿，酒醒了大半，忙不迭起身接过对方的馈赠，又是笑了笑。
【姒...娘？越王勾践的姓啊——】
短短三巡酒的间隙，她知晓寨中除了没有起源于少昊的嬴姓，上古八大姓里的其它七个姓氏皆有其后人在——源于黄帝轩辕氏的姬姓，源于炎帝神农氏的姜姓，源于大禹的姒姓，源于祝融氏的妘姓，出自五帝之一的虞舜的妫姓与姚姓，源自黄帝之子伯儵的姞姓。
【不愧是那些男人望而生畏的母系村寨，连姓氏都这么具有象征意义...】
交换了姓名，秦竹又一次与寨中首领姬鸾强调归期不定，不一定会再次路过此地，等到了下雪，务必要去咸阳城再聚，等到肯定的点头，她踉跄地起身，又抱了抱满嘴油的姬无病，笑呵呵地挥手往回走。
......
咸阳宫。
秦王勤政——今日一石竹简未看完，不寐。
挑灯翻阅奏折，嬴政听着耳边絮絮叨叨不消停的女声，忽地叹了口气。
这秦师之女怎地就是这么个性子？就这万事懒散的脾性，唉——
“赵秉。”
“臣在。”
“吩咐下去，冬日前后，全城宵禁解除一月。”
“诺——”
......
秦竹此时还不知道，就因为自己随口抱怨两句，始皇大大竟然就将咸阳城每日宵禁不得外出活动给限时取消了，只为了她能够如愿通宵吃杀猪菜配酒。
她忙着翻看方才出寨前，寨中其她人匆忙塞赠与她的礼物——草本清香的绿油油药膜，说是敷脸有美容养颜的效用；跟十全大补丸一模一样的棕色药丸，滋补身体抵抗旧疾；还有三副灰棕护腰用的皮袄。
“喏，你的。”秦竹将属于贰伍的那副直接由窗递给她，又问了句：“要不你还是上车歇息吧？”
贰伍伸手接过皮袄，顿了顿，摇头再次拒绝。
冥影部昔日常有暗杀、侦察、渗透任务，她也外出历练过不少次。
只是露宿罢了，席地幕天习惯了，算不得什么。
秦竹只能眼睁睁看她踩马上树，无奈放下帘布，拍了拍皮褥子随口道：“睡吧，明儿还得赶路。”
溪冬给小五掖好衣摆，轻声应道：“诺。”
一夜无梦。
晨起吃的是烤过的肉干配野菜汤，天热，明面上带出来的糕点放不住，借口道别的功夫，秦竹又挑挑拣拣从戒指里弄出不少耐放的吃食，依靠箱笼的遮掩，用粗布一股脑捆扎紧，交由贰伍骑马送进去。
“出发！”
耿庆平一声令下，足有两千有余的商队缓慢有序地动起来。
等贰伍怀揣回礼归来，秦竹他们还没出发。
“这是？”看上去就粗硬刺手的毛皮，厚实得让人不敢触碰，要是秦竹没看错的话，这分明是昨天驼鹿身上的。
贰伍一板一眼地转述：“姬鸾说路途长久，这东西铺在坐垫最下面，会好受些。”
【呜——也太贴心了吧——】
秦竹感动不已，伸出两根手指捏着那块毛皮一角往车窗内送，没回头随口问道：“你帮我道谢没？”
加上秦竹，活到现在交谈过的人不超过一只手的贰伍：“......”
空气一下子安静，秦竹认真看溪冬铺屁垫，良久后，慢半拍回身拍了拍贰伍的左边胳膊，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道：“是我自个儿想要道谢，与你无关，没说就算了。来！笑一笑呗~别老板着脸。”
贰伍默了默，脑袋回忆之前秦竹的笑颜，试着模仿：“......呵。”
秦竹没眼看，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咳咳，都上马吧，轮到我们出发了。”
“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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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母系村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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