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这一切的纪添猛然偏开脸,一只手掩住唇猛烈地咳了起来,每一咳都像是带动了撕裂的肺腑,好像就在一下子褪去了所有的伪装,眉目间都是行将就木的死气。
颜鸣脑子里的弦翁然断裂,莫名其妙地烧起了怒火——他伸手牢牢地扣住纪添的手,想要问他:你是不是还在戏弄我?没了灵核怎么可能还能活到现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诓我有意义吗?
纪添的手被迫挪开,只好勉强睁开被冷汗浸湿的羽睫。颜鸣眉头一锁,还来不及阻止,就见他喉头一滚,咽下了什么东西。半晌,他有点茫然的眼睛才对上了焦,枯死的灵脉好像强行又被拉出来活动了起来——只是脸色却越来越差了。
他强行忍住经脉碎裂的痛,心道全师弟真不愧是丹医奇材,都成这样了吞上一把清风山特产聚灵丹还能吊一条命,好让他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他转过头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看清颜鸣的脸色,觉得有些想笑——这傻狍子的表情明显是在觉得自己在骗他。
也是,他们之间哪里还有信任这种东西呢?
纪添只好扯着嗓子低声解释:“炉鼎除了灵斛……活人也可以。我……我的灵核虽然比不上灵斛,但应该够你……咳,够你修复魂魄、重塑经脉了……”他说到这,还是忍不住有些自得的笑起来,“不过我的灵核你要拿来修魔道,怕是……还要费一阵功夫适应,但是……但是你的心魔解除以后……你就可以选择重新开始用灵气修炼了……我觉得后面一个更……”
后面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纪添一点一点躬下腰,浑身细细密密地发着抖,好像所有温度、灵气、生命都在抑制不住地一分一秒漏走,迫不及待地把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空壳。
颜鸣在他跌下去之前捞住了他,贴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被说完的三个字:“……更划算。”
他的手也在颤抖,像是怕捏碎什么瓷器一样,捏着纪添的下颌骨抬起来,克制了又克制,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几欲崩溃:“本尊不需要你的灵核,你拿回去。”
纪添无奈地弯弯嘴角。
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以前无论自己给他什么东西,哪怕是路边随手折的一根树枝,都能欢欢喜喜地收下来,甜丝丝地跟自己道谢。
他的笑意很快又散了。
都是因为我啊。
颜鸣见他默不作声,也没有什么动作,以为是自己没有说清楚,又重重地加了几个字:“本尊也不会再要灵斛了。”
“颜鸣。”纪添低低叫他的名字,好像和任何一个时候的语气都不一样。
“颜鸣,”冰凉的手心贴在脸侧,颜鸣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敢太剧烈,总觉得好像这样的一刻一错过,就再也不会有了。
纪添面如白纸,眼里全是歉意、还有一些不来自于身体的痛色:“我在你的……灵台里看到了,你中毒、被刺下沉渊谷,都是因为我……是吗?”
雷劫下在灵台进出的一瞬,却足够他在漫长的平行时空里,由那个“纪添”带着自己看完了许多颜鸣的记忆。
那是他是第一次完整地看完颜鸣五年前入魔的经过。
师尊将一碟挑花酥推到少年面前,一如往常,淡淡地收回手。
少年甚至一点都没有瞥见那双长眸里一点隐晦的异样,笑嘻嘻道:“就知道师尊下山会给我买吃的。”
那天其实是个雪天。
山巅上积了很厚很厚一层雪,刚刚踩上去的脚印几乎顷刻就被淹没了。
但是中了毒的人几乎要五感尽失,哪怕跪在冰天雪地里,哪怕肩头、鬓角结了一层雪花,却都感知不到了,只能感觉到身体里流窜的剧痛——以及扑面而来的杀意。
“别杀我……师尊……求求您……”滚烫的泪在跌出眼眶的一瞬间就冷透了。他看不见,听不清,只知道剑尖已经杀意凛然地抵上了他的胸口。麻木与混沌间,他只知道不停地、本能地乞求。
他只想活下去。
十几年前的那个雪天里,孩童在荒郊野岭痛哭流涕,换不来一丝怜悯。
可是他只想活下去。
对面的人的声音却依靠灵力穿进了他的神识:“……你体内的魔血迟早有一天会被激活,可是为师已经……快要全然压不住了。”说到最后,他好像惋然叹息了一声。
“对不起。”
“……是为师对不起你。”
这是颜鸣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在颜鸣灵台里最后出现的那个“纪添”并不是心魔,而是纪添不知道什么时候封在他灵台中的一段自己的魂魄。
在指尖触碰到自己魂魄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自己从头到尾,就是那个一直挂在嘴边的“原主”。
在“现代”那段口无遮拦、活得洒脱不羁的二十年光阴,才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大梦。
那段回忆其实没有前因后果,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过去的记忆一点一点回笼时,他才信了。
以前的自己是这样讨厌的。古板、不近人情、满腹正义天道、眼里容不下一点沙子。
在另个尘世走完一遭,过完一场截然不同的人生的纪添现如今想,天道算个屁。
可是一切都晚了。
几世几轮的重蹈覆辙,他或许根本不是无辜地被卷进来的,而是要他尝遍死生之痛,要他偿还过去的自以为是。
也有可能还不清了。
“……你恨我吗,颜鸣?”纪添捧着他的脸,视线早就已经被冷汗和鲜红的血晕地模糊不清,哀伤却真诚地说,“恨我的话,就……杀了我,下一世……为师再重新来陪你,好吗?”
他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下一世。如果有,他希望回到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
如果没有,这一世的颜鸣心魔也该破了。
颜鸣只字未发,只是抬起手掌,拇指用力去擦他的眼角和唇角,仿佛擦干净了那些血,人就能恢复如常一样。但是没有任何作用,经脉用尽的后果就是一寸一寸破裂,只要有能泄露的口子,就会源源不断的溢出血来。
直到最后,他抱着人跌坐在枯草地上,茫然而痛苦。
沉渊里号令万魔的魔尊低下头,姿势亲昵地几乎鼻尖抵着鼻尖,轻声道:“师尊,我不想杀你。”
透过耳道里的血水,纪添辨别了好久才听见他在讲什么。他含糊道:“你……现在不动手的话……就真的没机会了……”
灵脉破碎,丹药已经不管用了,他真的要死了。
他死了,颜鸣就没法亲手报仇了。
他的呼吸短促痛苦,半途还想抬手遮掩一下自己的脸,虽然一根指头都难抬起来了。
肯定很难看。
他想。
半晌,颜鸣的声音也变得很小很轻,甚至于有些卑微地恳求:“师尊,你这次能不能别丢下我。”
那人也不知道听清了没,短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而平静。隐约有一道很细很轻的“嗯”字,散在了风里。
从最后一丝橘色消散在山的另一端,到漆黑的夜幕爬上头顶。
从混乱的厮杀与缠斗,到空旷辽原一片死寂。
断开的魔气不再不绝得从四面八方汇聚,要不了多久就被悉数绞杀灭。有人在一片狼藉里来来去去收拾残局,途径魔尊身边时像是看不见擦肩而过的那一处还有两个人。而魔尊也像看不见他们。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
到一阵阴冷的风吹过,恢复正常人的感官的颜鸣被冰地瑟缩,蓦然睁开眼,眼底全是怨恨。
他又被丢下了。
*
仙盟的宗师们严阵以待地在清风山等了三天两夜,没有等来前来抢夺灵斛的魔尊。
清风山的众人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也没有等到回来的纪添。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两个人已经同归于尽的第五天,清风山外布置的禁制被触发,刺耳的长鸣响彻整座缥缈仙山。
任它如何警告,却没能拦住闯入者一分一毫。
颜鸣几乎在清风山里横行无阻,直到在一处长老院前见到了傅灵岳。
傅灵岳的神色尽是疲态,几日之间仿佛修为凝滞,平白像老了几岁。他垂眸看着颜鸣指间带着的一个灵芥子,仿佛感知到了里面装了什么。
他一言不发,只抬了抬手,独自一个人发动了布置在七座仙峰上的庞然大阵——不還。
等到清风山的其他人姗姗赶来的时候,院前已经是空空如也。全恒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发出几个音节。
“掌门……掌门也跳进阵里了。”
又是三日。
没有人知道这个“不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阵法,只道是为诛杀魔尊而准备的。
许多人都猜清风山掌门八成是与魔尊一起死在里面了。
直到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震醒了一直守在原地快要闭上眼睡着的清风山一干众人。消失三日的掌门一脚踏出虚空,一头白发在弦月下苍如银丝。
众人还来不及讶异他是如何出来的、好奇他在里面发生了什么,甚至于对他发生的改变表现出一丝疑惑。
就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平静地像一池死水。
“魔尊死了。”
第三卷 · 不堪言(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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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想苟,但不想苟且(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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