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
颜鸣第一脚踩进不還阵,就知道这个阵法是纪添留下的手笔。
啊,原来是这样。
他摩挲着手上的灵芥子,心里的郁结好像释然了一半,成了嘲讽和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
挖给了他灵核又怎么样。
让他活在痛苦自责里,然后再要了他的命么。
生前死后都是这样算无遗策啊。
傅灵岳竟然随即也踏进了这个阵里。他看见了颜鸣唇边嘲讽的弧度,也看见了他手边无意识的动作。
“……他把灵核给你了。”
颜鸣的周身流淌着他万分熟悉的灵力,和原有的魔气夹杂在一起,竟然融合得很好。
颜鸣却没什么动静,没有一丝波澜地看了一眼声音的来源,好像再说,“要打就打,别浪费时间。”
傅灵岳看着他的模样却突然怒从心起,嗓音低沉愠怒,“他是因为你死的。”
颜鸣好像破天荒找到了这沉闷的几天以来最大的乐子,从自己的指间取下灵芥子,随手往上一抛,又接住,自以为在给傅灵岳的心上捅刀子,好不快意地说:“啊,这是他欠本尊的,他没跟你说过么?”
“他五年前一剑碎了本尊的灵核,现在还一个,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天经地义。”傅灵岳把这四个字在自己舌尖滚过一遍,忍不住笑出了声。“也是,他一套说辞把我骗得团团转的时候,自己心里应该也是这样认为的。”
清风山傅掌门执掌天下数一数二的仙门数十年,仪表昭昭万人敬仰,从不曾失态,此时的他笑得越发猛烈而大声,直至低头掩嘴开始猛烈地咳嗽。
颜鸣原本是冷眼看着,觉得这掌门约莫是打击太大失心疯了。
可是越到后面,他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睛几乎是定在了正在咳嗽的傅灵岳身上。他总觉得傅灵岳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他不敢去听的。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身上有魔血的事,在清风山生活那段时日里藏得很好?”
只一句话,颜鸣就倏地变了神色,闪身到傅灵岳面前,五指揪住他的领口问:“你在说什么?”
傅灵岳没有在意他的动作,仰着头,顺着自己话说了下来:“你身上的魔血天生与众不同,会带来灾劫,在被激活、彻底堕为魔之前,它都会反反复复侵蚀你的灵脉,你到后面修炼得修为越高,反噬就越严重。”
“胡说八道。”颜鸣冷笑。
他唯一一次被自己身上的魔血反噬,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上存在着魔血,就是在被丢弃在沉渊谷底的那一天。
整个过程痛不欲生,反噬几乎是将他一身的每一寸筋骨都融成了血水,再重新生出了一幅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骨头和血脉出来。否则他掉下沉渊谷的那日,要么死于灵核碎裂器官衰竭,要么死于谷底被血腥吸引过来的魔物爪下。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每一次发作的时候,你的师尊就给你喂自己的心头血强行压制,然后抹去你这前后关联的所有记忆。他觉得你不该背负这东西,所以把一切做得滴水不漏,几乎所有的弟子,包括你自己,没有人知晓这件事。他大概也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你很聪明,天赋也很好,修为升得很快。他那时候又欣慰又忧心,欣慰你在修炼的道路上天赋异禀,忧心的是他的心头血已经赶不上你发作的速度了。”
“那是五年前吧,沉渊之巅的那件事。”傅灵岳微微抬着头,看着头顶流动的符文拼凑出的天空,说到这里时已经没有那么情绪激动了,语气几乎没什么起伏,像在讲着没有意思的神话故事。“若是不把你推下沉渊谷,让魔血彻彻底底激发出来,那大概只有两个结局。一个是你被魔血反噬而死,另一个是他把最后一滴心头血都喂给你,然后自己死。”
“我猜他说不定会选第二种,但是我们威胁他,若是这样做了,他一死,我们就立刻杀了你这个后患。”他的视线落回颜鸣脸上,悲悯而疲倦。
颜鸣看不见他的神色,他此时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又好像冥冥间重新看见了那个泣血的身影。
他问,你恨我吗。
恨啊,恨死了。
恨死了。
突然,他攥着傅灵岳的那只手上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砸了一下,烫地他缩回手,蓦地抬眼,才发现是从傅灵岳脸上滚下来的。
傅灵岳在魔尊面前还端着仙界掌门的最后一丝威严与平静,偶然间滚落的泪就像是恰好掉在脸上的雨水一划而过一样,与他的神情几乎毫不相干,充满了违和与滑稽。但是喉间的喑哑却是无法掩盖伪装的。
“他有次在竹声密信跟我说,你恨他未必全然是因为那一剑,而是因为觉得他嫌恶你血统肮脏。”
“可是你身上有魔血这件事,从你被他带回清风山起的第一天起,我和几个走得近的长老其实都知道。”
“要说唯一一个从不曾觉得你脏,还愿意徒劳耗空心头血的,就是那个把你从小带到大,最后被你亲手折磨死了的师尊。”
他最后一句话用词很恶劣,即便明知道纪添是自己把灵核挖给了徒弟。即便知道他的下场是纪添自己一手造就。
可是怎么不算折磨呢。
被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恨了五年。
亲眼看着他入魔,亲眼看着他杀戮造孽,亲眼看着他将自己囚禁起来,看着他一次次把锐器穿进自己的身体。
他自己用刀尖把灵核剜出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也是“天经地义”和“理所应当”?
是不是到死还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别人?
颜鸣几乎成了一座不会言语也不会动的石像,僵硬在原地。
可是纵然到了现在,他也不曾为死去的人流哪怕一滴泪。
怪物。
傅灵岳想。
他一掌掀开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颜鸣,直接把人掀到了地上。
情势全然颠倒,傅灵岳居高临下地望着魔尊,一柄厚重锋利的剑在他手中缓缓成型。
“灵核是他还你的,尸身却是我清风山的。你还要占着他的尸首到什么时候?怎么,是非得把他日日鞭尸还是挫骨扬灰,你才算报了仇吗?”
他的每个词好像都淬了毒,却不觉得自己的猜测很过分。
他说这些往事从来就不指望唤醒魔尊的良知与旧情,只是有些东西藏得太久,以至于他一个局外人怀揣着这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时,都觉得要喘不过气来。
“……不是。”颜鸣喃喃,有些急切,“不是……”
剑尖直指颜鸣的喉间,“你自己给我,还是我砍下你的手?”
没有声音回答他。
傅灵岳没有犹豫,几乎是瞬间就抬起剑——
“……师伯。”
这个称呼从魔尊口中说出来实在太陌生太陌生了,以至于傅灵岳拿剑的那只手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我想问你,我师尊他……有没有曾经哪怕一次说过……”
浓得有些发黑的血一路从唇边蜿蜒而下,像碎裂的珠串,噼里啪啦落在脚下缓缓运行的阵法的符文缝隙间。
傅灵岳惊骇地退了半步。
“说他……”颜鸣眼神发愣,像是没有听见过傅灵岳的警告似得,反而把褪下来的灵芥子攥进掌心,拇指擦拭上面沾染的血迹。
擦干净了。
他唇线弯了弯,半哭不笑地说,“算了。”
算了。
他忽然向后仰倒,面朝天空,手指一用力,指尖的灵芥子就碎成了齑粉。
傅灵岳原本已经伸出了手,却终究晚了一步,在纷纷而落的粉末里膛目欲裂。“颜鸣!你个畜……”
“他的尸身不在这里。我来的路上,把他放在了门派的后山里。”
“……你不该进来的……我师尊知道你跟我一起死在了他的阵法里,大约会……会气得不愿轮回……”
很久很久后。
剑脱落掉地的声音响起。
傅灵岳像脱了力,单膝跪着撑在地上。
他好像知道魔尊最后那一句问的是什么,一直到此刻,他才闭上眼睛,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有。
他就坐在原地,闭着眼睛,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想着怎么离开。
既是叫做“不還”,他踏入这里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在这里终了的准备。
可是当他无所事事地将一缕灵气打入脚下的阵法中时,金色的符文蓦地开始变换了流向。
一道出口从他来时的地方缓缓显现。
门边的符文缓缓组成几排文字,里面有的文字他从未曾见过。
“surprise,当你看到这行文字的时候,你已经重新学会使用灵力了。现在,走出去,忘记用魔气的感觉,忘记沉渊谷,忘记我……但别忘了桃花林里还有套房。”
“五十年后再出来吧,无人再记起发生过什么时,你会看到一条新的路。”
这个看似庞大凶险的阵法,其实只要任何一个人打出一道纯粹的灵力出来,就可以轻易破解。
傅灵岳忽然喉头哽得难以呼吸。
在布置这个所谓的“不還”阵时,纪添那几天日日蹲在清风山山顶上,就着冷风与两壶花茶千算万算,为所有人都算好了退路,无论是可能误入其中的修士,还是颜鸣。
在他的设想里,最后真正“不还”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
纪添推开房门,落锁,重新布下结界,走到桌边捏起一壶已经冷透的茶水,仰头就往嘴里灌。
只不过凉水还没冲下去,就被半道截住了,茶壶被夺了过去,换成了一个碗壁滚烫的瓷碗。
纪添嘴唇有点发白微颤,看着手上那个碗,还不忘咧嘴笑了一下,“师弟,这是什么呀?”
全恒把手里的茶壶重新搁回桌上,抱着臂面无表情道:“红糖水。”
“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纪添端着碗仰头将那碗所谓的“红糖水”一口喝干净,脸色才微微恢复了一些,“我原本打算师弟若是赶不过来,我就自己吃点红枣补补。”
他伸手往袖子里摸,竟然真的摸到了一小袋大红枣,随手捏出一个往嘴里送,“来点?很甜。”
全恒没说话,似乎翻了个白眼,大概觉得这人脑子有病。
纪添把枣核吐进碗里,终于才想起来要客套一下,笑眯眯地说:“辛苦师弟跑一趟了,这回没赶上回清风山,下次一定。”
“下次是什么时候?下个月?还是下周?”全恒下巴一扬:“你的心头血是葵水吗?吃点枣就能补个七七八八?”
纪添被他打的比方呛了一下,都不知道该回什么。
“之前是一年一次也就罢了,到现在几乎不到两个月发作一次,我是无所谓你拿血去喂人喂狗,只不过掌门托我来问你,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到你那宝贝徒弟把你那点心头血榨干么?”
“哎呀,说什么呢,”纪添扶着桌子站起来,拢了拢衣袍,往床的方向走去,看上去有点疲惫,“说得好像他是什么吸血怪物一样。”
全恒突然伸出手,把他拦了下来,揪着他遮遮掩掩的衣襟外袍强行往外掀开,果然看到心口处一个已经凝固的口子。
“……本来就是怪物。”
纪添被他按着坐在床上,张开手臂任由他处置伤口,嘴里嗫嚅几番,还是轻轻吐出几个字:“他不是。”
全恒挑眉,手指勾住黏连的衣料干净利落地一扯。
“我草草草——师弟你轻点痛痛痛——你按哪里??非礼吗——”
处理完之后,全恒推门走了,应该是去了隔壁自己另外开的那间房间。
纪添倚在纱帐里,有些疲惫但却睡不太着,半阖着眼睛。
从封在颜鸣身上的那一小段魂魄里回来的记忆其实也不太完整,但总能让他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往事。
颜鸣很小的时候,性子特别孤僻暴躁,除了纪添,几乎没有人能靠近他、与他说话。连生病时被纪添磨着来给他检查身体的全恒都被他用花瓶砸中过,看完诊回来的时候指着纪添的鼻子把他破骂了一顿,并发誓从此之后不再给纪添以及纪添门下的徒弟与狗看一文钱的病。
那时候纪添倒被他粗暴地对待过,反而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安静听话,叫他吃饭就哐哐吃,叫他睡觉就立刻黏上自己的眼皮,叫他自己洗澡就会把自己整个人从头到尾泡在浴汤里,憋不住了才冒个头出来,没有人叫他出来,他就一直泡在里面,水冷了也不知道出来。
就是叫他说话,他总是不爱说,很长一段时间纪添都差点以为捡了个哑巴回来。
纪添那时也是头一次当时师尊,以为所有人的徒弟都是这样从小带大过来的,于是只好什么都哄着点、护着点。
吃饭、睡觉、写字、习武乃至于说话,全都从头教起。
那段时间纪添自己出门都变得少了,有些门人说,纪长老下山收了一个怪物,成天关在纪添的长老院里不能走动,谁靠近谁倒霉。
只有纪添知道,那不是怪物,那是他用心头血养大的孩子,是他的小徒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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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守护我方小白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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