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添站起身，掌心擦亮了火花。
他们现在正站在一口大坑里，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壁，脚下一片荒芜，属实不像是个能藏什么东西的地方。
纪添于是抬脚向恕走过去，和蔼地帮刚刚被他顺手甩出去的大鸟站起来并拍了拍灰，“神鸟前辈，濯灵鼎在哪呢？”
他这一声前辈叫得尊敬，但恕总觉得后颈发凉，好像它要是说不出来就能立刻翻脸把它封回渡镜里去。
恕咳了一声，勉强挽回了一点作为“神鸟前辈”的尊严，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已经在鼎中了。”
“？！”
两人皆是一惊。
所以说他们是一出来就直接摔进了鼎里？
连找都不用费力去找了？
“打开此鼎的方法只有当年的灵王和那个血魔知道，血魔成功濯灵之后，就将其使用方法刻在了鼎壁上。”
鼎壁，那不就是……
纪添将火光降低，与颜鸣一起仔细看起了他们的脚下。
刚才光线太暗看不太清，还以为地上的凹凸是年久崩裂的缝隙。此时就着光亮细看，才会发现地上皲裂的纹路其实并不自然，有的竟然像是某种文字一样。
颜鸣越看越熟悉，终于是回想了起来——这不是进入灵王村以来才看到的那种不明意义的文字符号吗？
然而像那时一样，纪添的目光凝在上面，并不是那种全然无知的茫然扫视，却更像在细细辨认，就好像……他认识那些文字。
可是在灵王村村口幻境里时，纪添分明已经说了他看不懂。
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纪添边看边头也不抬地说：“前几天并不是故意骗你们的，我那时只是觉得熟悉，但真的没有想起来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毕竟这几百年来不同年代不同地域的文字我也认了不少。”
他顿了一下，“现在想起来一点，是因为我在刚进渡镜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反反复复念这种文字。”
渡镜既然喜欢给人放让人最崩溃的东西，那他会被放这样一段情景倒也不稀奇。
……毕竟在那个世界某理科生从小到大就对背书这种鬼东西深恶痛绝。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对症下药了。
不知道是不是书读百遍其意自现，纪添确确实实在那一段幻觉之后突然能看懂了这种文字的一部分含义。
“这是太古时期的铭文，吾都几乎认不全了，你怎么会认得？”恕突然说。
纪添的视线蓦地怔住了一瞬。
恕一拍脑袋，很快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合理解释，“吾明白了，渡镜想必是把什么奇怪的东西灌进你脑子了，它惯会干扰人的灵台。”
“……”
纪添自己也解释不出来，勉强接受了它的说法。
渡镜的古怪与诡秘，颜鸣是已经见识过的，他接受地更快，很快转移了注意，“师尊，那上面怎么写的？”
纪添已经蹲了下来，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他其实并不能完全将每一个字辨认出来，只能连蒙带猜地一句句默读下去。
颜鸣静静地在他身边也掌了一盏明火，没有再出声打扰。
不知道过了多久，恕已经自己把自己长长的尾羽从头到尾顺了八遍，细小的绒羽飘了一地，纪添终于将这个“鼎”里所有刻了明显文字的地方都细看了一遍，包括墙壁。
“好几处写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纪添缓缓开口，声音在四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发沉。“上面说濯灵鼎是由太古时期起跟在常年灵王身边的神兽化成的，它的原理就是让神兽从一个人的灵台中剥离出神魂，将原身留在鼎中炼化，也即是‘濯灵’。”
“而这个鼎本体的神兽，就是恕。”
恕第九遍顺毛的爪子停住了，一脸茫然，“……啊？”
纪添瞥了他一眼，“你不记得很正常，毕竟这么多年了，你连自己是死是活都记不清了。”
恕：“……”
它要闹了。
颜鸣微微颦眉，“听起来有点像……灵王村的那个‘神怒’？”
“对，灵王村这么多年流传下来的神怒，其实就是每年拉一个人下来‘炼化’，只有村长迭代相传的灵核坐镇能抵住这样的炼化，其他人在神兽强悍的一缕神形侵入灵台的那一刻起，灵核连带着魂魄就已经被绞得四分五裂了。”
恕在此前都是没有意识的，此时回想了一下，觉得好像还真那么回事。
“颜鸣，”纪添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定定地看着他，“你相信为师么？”
颜鸣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下意识道：“当然。”
纪添点头，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
“虽然你我一直以来都将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但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濯灵’的风险非常非常大，即使熬过了抽离神魂的那一关，也得经历四十九日的炼化，纵然是当年那个血魔，他之所以只洗掉了半身魔血，就是因为没有办法继续撑下去了。濯灵成功的概率大概是……万分之一，在这期间，你很有可能在某一天，某一个阶段肉|身灰飞烟灭，然后彻底散魂……”
“我愿意。”颜鸣脱口而出。
万分之一的希望，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他从未得到过这样令人奢望的赌酬，光是那些幻想中的未来，都足以让他血脉沸腾，心甘情愿振翅扑火。
“……好。”纪添的神情好像忽然软了下来。
颜鸣看见他伸出手，像是要抚上自己的脸，可最终只是两根手指抵在了他的眉心。
低沉温和的嗓音缓缓响起，“别怕，为师将一段魂魄封进你的灵台，替你守着它。”
镇在灵台的祭天随心而动，干脆利落地将主人的神魂斩了一段下来。
血迹滚落在前襟，纪添随意蹭了一下唇角，将那段魂魄自指尖渡了进去。
袖口飞出的金线捆住颜鸣打算推开他的手，纪添抢在他之前道：“暂时少一小截没事，等你濯灵出来，再还给我。”
颜鸣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纪添打断继续梳毛装作自己不存在的恕，这一次语气很客气，“恕前辈，交给你了。”
对恕来说，它要做的不过是再“吞”一次魂罢了。
凤凰神鸟点了点头，“吾先送你出去。”
一面镜子出现在了纪添身后，连通着濯灵鼎外的空间。
像曾经无数个站在山门外等着颜鸣从台阶上一级一级跳下来的清晨一样，纪添看着他说：“为师等你出来。”
“好。”
听见了这一句，纪添才转身走进了那面镜子。
颜鸣其实总觉得，他们进入灵王村以后虽然看起来一波三折，但回头看走到这一步似乎都挺顺的，毕竟他们当时花了数十天的时间才勉强撞进了灵王村，如今从进入灵王村地界，再到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也只花了数天。
其实往深里想，值得推敲的东西太多了。但柳暗花明的喜悦终究盖过了那一点疑虑，况且他想不出来如果纪添有事瞒了他，最后的用意是什么。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想要他的命，那又能怎么样呢。
他其实巴不得纪添能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祸害，为了芸芸苍生也好，为了天道伦常也好，将他彻底剿杀，然后回到坦途正轨上去，最后做那千万之一的得道者顺利飞升。
可是他最后看了一眼纪添的眼睛，又觉得纪添大概永远也不会这样做。
纪添的眼睛也在深深地望着他，纵然没有平日缀在眸底的笑意，也温柔得深沉。仿佛准备好了用千百年的光阴等他涅槃而出的那一刻。
等我。
颜鸣的意识在缓缓抽离，他闭上眼睛，从未有如此充满希冀地沉入黑暗。
等我，师尊。
*
翻涌的热浪烫着每一寸空气。越往前走，越是接近炽热的源头，空气也越发稀薄难耐，犹如一座死寂的炼狱。
漫天的红一路灼烧到眼底，在一双平静的眸子里翻滚，却化不开浸在其中的悲意。
纵然是凤凰神鸟，此时鸟羽底下的皮肤也被灼热的空气烫的有些疼痛。但它亦步亦趋得跟在那人的身后，走得缓慢。
“后面的路不用带了，你走吧。”那人忽然停下，没有回头，只是跟它这样说。“走之前，麻烦帮我把他带回清风山就好。”
恕知道他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他被封在渡镜不知道多少年，如今可以走了，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养它的神魂，可以去寻找它模糊记忆里的那个同伴。对价就是跟他合起伙来骗过那个小子，然后待他被封住五感六识后把他送出去。
但它没有立刻就离开，而是忍不住跟得更近，追问道：“那个地方到处写的铭文的意思，真是你说的那些吗？”
纪添坦然道：“不是，都是我胡诌的。”
“吾就说嘛，吾什么时候变成神器的本体了，吾从头到尾都是如假包换的凤凰神鸟嘛。原来你看不懂那些字啊……”
“不，”纪添却否认了。“虽然很奇怪，但我确实看懂了。”
“上面写的什么？”
“上面写了一个故事。”
一簇火苗撩上了衣角，纪添只垂眸扫了一眼，没有太过理会干净的袖口已经灼出了焦黑。“一个……跟我在渡镜里所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故事。”
……
“好了，你也走吧。”纪添其实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一路这样固执地跟了过来，但还是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它的羽毛，犹如一个安抚的道别。
恕只觉得恍惚，仿佛有什么加诸自己身上数千年的东西断裂了，他好像真的自由了一般。可它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它下意识在纪添手边轻轻蹭了蹭，明明知道眼前的火海熔岩会将它烧成灰烬，却依旧忍不住想要跟过去。
但它只能止步于此了。纪添捏了一道结界将它彻底挡在了外面。
它只见纪添随手给自己捏了一个薄薄的禁制，以保证不在踏入那片熔岩作的深渊深处之前就被烧化了全身的骨肉。
然后没有犹豫，一头扎进了那片让人睁不开眼的火光里。
恕想起来他刚苏醒神志的时候，那人抓着它的翎毛一句一句地给它讲之后见到他的徒弟时应当如何如何说辞，却没有现在这样冷静，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颤抖。
它那时候茫然了一下，鸟类的脑子能承载的内容很有限，它此时甚至都忘了要思考为什么自己的神智会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类时苏醒，而是无法理解地问：“你是凡人，真正的……你抗不住的。”
那人很久没说话，好像只恍惚地“嗯”了一声。
恕那时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可总觉得这样的神情好像已经在哪里见过。
“你那个徒弟到底是什么人？”它忍不住追问。
它的本意是想问，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毛才刚刚长齐的凡人青年命数里会有这样一劫，纪添是否透过那面渡镜窥探了到了这小子什么不得了的前尘。
但是纪添好像理解错了，他将自己有些皱乱的袖口细细抹平，一串珠子似是在他手腕上一点点隐去。
他说，
“是我爱人。”
爱人是契约的意思吗？恕刚刚醒过来的脑子碰到了知识盲区。
否则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
在恕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瞬间，地面忽然开始剧烈震颤，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脉中几欲破土而出。它扇起翅膀离开地面，下一秒，之前站过的地方就开裂了，滚烫的岩浆转眼间吞没了本就寸草不生的荒地。
恕拼命地往回飞，翅膀也像是要扇出火花。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彻天际。
火山爆发了。
真正的“神怒”开始了。
第四卷·雁南归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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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天道灵王（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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