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檀的发簪掉了,黑发披散在身后,脸上身上还有血迹,抱着双腿蹲在马车地下,很是狼狈。
知道这时候要出去,却一时没能挪动酸软的双腿,跪倒在雪里,有些放空地抬头看向元昭。
如她所料元昭没什么好脾气,直接伸手将她拽出来,立即离开,向打开的马车门内抱拳:“母妃,姐姐,元昭来迟了。”
元遥一开门就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强作镇定下了马车:“三弟,这马车插满了箭簇,迟早散架,雪越下越大,母妃近日本就有些风寒,不宜再走动了,咱们最好在附近找一户人家歇脚,烤火暖暖身子,等天气好了再启程回京。”
“再遭遇流寇该当如何?我看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路回京为宜,咳咳。”车内传出王妃疲惫沉缓的声音。
马车正呼呼漏风,不知能在路上跑多久,元遥无奈地看向弟弟。
元昭:“有儿子在,必能保护母妃周全。”
“元昭,你本事不小,漠北两年,天下无人不识袁小将军名号,既然这般看不惯洛阳风起,何必回来,我给你的一条命,你今夜就已经还了,走吧,去漠北做你的逍遥侠士,永远不要再回来。”
王妃一生顺遂,这辈子在小儿子这儿受了最大的气,陆小檀从旁观看,知道王妃其实很爱元昭。在他生死未卜的时候,她见过王妃在他的房间里翻看他小时候临摹过的所有字帖,很偶尔地会说起他小时候的事,直到双眼泛起泪光,也就不说了,叫她们都退下,自己平复心情。
得知元昭没死,王妃淡淡吩咐,把他房间里的家具搬出来晒一晒,床褥全都换成新的,没有别的话,转眼见她自己在房间里刺绣一条蹀躞带,时下贵族青年常用的款式。
担惊受怕了两年,失而复得,王妃在心里一定把儿子当个宝贝,只是气还没消,拉不下脸来亲近。
可是元昭跟她一样不善言辞。
陆小檀需要表现,向前走了两步摔倒在雪里,“小檀”,元遥走到她面前却停下,因为她身上全是血,下不去手搀扶,陆小檀朝她摇头表示没事,自己扶着车辕慢慢站起来。
“小檀怎么了?”王妃推开车窗,看见满地惨状脸色惨白,对陆小檀关切道:“好孩子,来叫我看看。”
“娘娘,姐姐,我没事,只是惊吓过度,身上没有半点力气,衣衫,也全部被雪水浸透,冰凉彻骨,若不赶紧生火取暖,只怕会生病。”
王妃道:“那便快走吧,元昭,你仔细找个落脚的地方,若连累了小檀生病,我拿你是问。”
元昭自然同意,出去探路的部将邓瑢却回来说方圆百里渺无人烟,“只有一家破庙,供奉的是道教的八仙凡圣,年代久远,早已没了人迹,幸而屋檐齐整,可以过去生火取暖,稍作休整。”
雪大到看不清前路,元昭和邓瑢在前头赶马,摇摇欲坠的马车,箭簇的孔隙呼呼灌风,比迪士尼项目刺激多了。
说着叫人赶快上车的王妃,在陆小檀上来时看见她那一身血,微不可察皱起眉头。
她养尊处优,即便心里明白她是为了救她们才遭了殃,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这个形象。
“可有受伤?”
陆小檀坐在角落里轻笑摇头:“没有受伤,娘娘别担心。”
到了地方,元昭搀扶王妃和元遥下马车,进入尚且完好的主殿,嘱咐邓瑢立即砍柴生火,陆小檀听见他们越来越远的声音,不急着下车。脱下糟糕的斗篷,撕掉沾血的裙边,锦帕卷成团递到窗外接了雪水,擦拭脸上和额发上沾到的血迹。
最后擦了擦靴子,查看自己身上已经没有明显的脏污,除了簪子不见了只能披头散发,其他的还算齐整,才准备下车。
推门时一片车门的木板直接掉了,陆小檀抬头看向面前古朴森严的庙宇,朱漆剥落铜门环锈,穿堂风像阵阵呜咽,不禁打了个哆嗦。
脱掉斗篷之后身上就只有一套交领锦袄,非常冷,主殿摆着若干废弃的泥塑神像,彩漆剥落露出泥胎,十分阴森恐怖,不敢多看匆匆走过。
忽而撞上一个超大号暖炉。
元昭握她的手臂让她站稳,一触即离。
他的衣服,玄色翻领胡风骑装,领口有金线滚边,翻出一点黑色羊毛毡的布料,一看就很暖和。
“公子。”
“嗯。”
“公子有话要对我说?”有话以后说,她想离开这个阴森的大殿。
元昭从袖中翻出一只翡翠簪子,递到她面前,是她方才头上唯一的发簪,还以为是匪寇抓她的时候掉进了雪里。
应该是掉雪里了,被元昭捡起来,他什么时候捡的?
陆小檀还是感谢的,披头散发在这个朝代算是失礼,双手接过簪子屈膝一拜,“多谢公子”,拿来咬在两排牙齿之间,直接伸手向脑后,熟练地将及腰长发卷起来,簪子一插,一个简单的发髻就好了,整个过程不用五秒钟。
元昭一直看她,陆小檀仰头问:“公子还有事吗?小檀想去侍奉王妃。”
“多谢你保护了母妃和姐姐,”元昭顿了两秒,叫她的名字,“小檀。”
他显然不熟悉这个名字,短促的尾音融化在唇齿间,听感格外粘腻。
“是我应该做的,娘娘和姐姐无事就好,公子何必言谢。”陆小檀行了个礼,下巴朝主殿的方向轻抬,元昭侧身让路。
后厅有一处尚算完好的禅房,院子里烧着火,王妃坐在禅房的石榻上,见陆小檀收拾齐整了,朝她招手:“小檀,快坐到我身边来,与我一起烤火。”
“方才幸好有你,为我们应对那些匪寇。”王妃的语气比平时亲昵,多半察觉到冷落了她,抱着补偿的心理和她说话。
元遥在庭院里摘下一片女贞叶子,接了雪水放在火旁烤热,王妃把水给陆小檀,叫她喝一点。
元遥帮劝:“小檀,你便喝了吧,你在马车外头和匪寇交涉的时候,母妃一直在念佛,求佛祖保佑你平安无事,她对待你,是如同亲身女儿一般关切的。”
陆小檀做出一副感动的神色:“谢谢娘娘,谢谢姐姐。”
王妃笑着看她,元遥抬袖挡脸轻笑:“小檀,三郎都回家了,怎么还叫娘娘呢,应当改口叫母妃了。”
陆小檀低头羞赧地笑。
她向来有一分付出,就想得到一分回报,在与匪徒交涉时尽量提高音量,让车内的人听见、故作柔软摔进雪里,还有下马车时磨磨蹭蹭,把自己收拾好了才过来,都是为了提醒她们自己付出了多少。
忽而外头有些响动,似是有生人闯进这破庙中,陆小檀立刻警觉,“我去看看。”
绕过院落回廊回廊走近主殿,低身把残破的窗户纸扒拉出一道口子,就看见外面的元昭和几个持刀的人在对话。
陆小檀想到刚才挟持她的匪寇说,要把她带回寨子,这样天寒地冻,他们想必不会离开寨子很远。
所以,他们的山寨应该就在这附近,眼前这几个人,很有可能跟那些匪寇是一伙的,见他们久久不回,知道是出了事,下山寻找。
这下遭了,陆小檀把自己的身体藏进阴影里,扒着窗户定睛看去,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伙人全都五大三粗,其中一个脸上纹满了刺青,一直跟元昭说话,应是山寨的首领。
“小檀,外面怎么了?”她对过来的元遥“嘘”了声,把观察位交给她。
元遥弯身去看,手指扣住满是浮尘的门框。
元昭和为首的人打起来了。
好在只过了两招便停下,就在庙中席地而坐,那位部将在以雪擦净香案上破碗,端来几碗雪水。
这个场景,明明是风声鹤唳的雪夜破庙,敌我不明,元遥却看见弟弟与这群人高谈阔论,共饮雪水,闲适如同身处明净宽敞的宴会之地。
三弟离家两年,不可同日而语,元遥想到若母妃还把他当做从前的天真稚儿,只怕今后纷争不会少。
她起身向后,见陆小檀站在回廊下,抬头看月亮,握住她的手腕,“应当没事,三郎正与那些人交谈,我们一同进去见母妃,请她安心。”
陆小檀没有完全放心。
她把观察位交给元遥,就开始到处查看这小院落的布局,院子里有干枯的水井,院墙边堆着陈年的瓦罐,不知道够不够结实,她上脚踩了踩。
等外头打起来,也就是匪寇铁了心为同伴报仇,万一元昭落败了,她肯定要第一时间找机会逃走。
正门的柏树下有一架破马车,她还需要一些银子,可是如今身上值钱的只有一根墨玉发簪……
雪倒是小了很多,天边月色幽幽,陆小檀想好了逃跑路线,回到禅房时面色紧绷。
不多时,有人敲门。
陆小檀落在元遥身后,把手心掐疼,小心扶着王妃,却做好随时把人推开自己逃跑的准备。
听见外头的邓瑢说:“公子与首领公羊烈一见如故,决定结为异姓兄弟,若王妃娘娘还未歇下,请她出来一看。”
异姓兄弟。
陆小檀重重呼气,王妃也明显欣喜:“小檀,不必害怕了。”
她又开始担忧:“这昭儿行事总是鲁莽,结拜之事怎能草率……”
陆小檀有点听不清之后的话,因为她整个人被喜悦的泡沫席卷,有白受一场惊吓的庆幸,还有对新老板元昭的欣赏。
前世刚毕业进了一家初创公司,老板是用过年红包创业的富N代,陆小檀跟着他学到了很多。
最大的感触,她这种草根和富N代最大的差别就是人际交往能力,老板无论对谁都有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谈笑之间确定了项目,过后很久一直称兄道弟。
她认为这是富足家庭滋养出的底气,也是上位者不可或缺的能力。
而她,习惯把人往坏处想,不够真诚,永远以保护自己为出发点,时常像只跳脚惊慌的兔子,那样还是不好。
现在她认为元昭是个值得扶持的好老板。
元昭不可能知道陆小檀心里绕了这么大一圈,只知道她那夜后来的时间,时常用一种欣赏又欣慰的目光看他,不加掩饰。
与匪寇交谈后,元昭知道这位公羊烈见识不浅,原本也是诗书耕读出身,流年运道不好,无奈落草为寇,习得一身武功却没忘记文人风骨。
他知道九王爷不是奸臣,也时常对下言说,不能抢掠无辜行人,若是劫掠富商,只要图财,不要伤人性命,还要常做善事消解罪孽。
“那伙青州流寇是新投靠进来的,还未服从管束,是我治下不严,使九王府遭受无妄之灾。”
公羊烈拱手致歉,提出请王妃上山寨歇息,元昭以王妃身体不好拒绝,他便请收下从寨子里搬来干净的棉被和烧水壶、干粮等必需品,令派人到八仙庙外把守安全。
那晚直到天色微明才睡下,元昭躺在主殿的角落,山匪送来棉被都送进禅房给女眷使用,他自己简单清扫出了一个茅草堆,席地而睡。
殿中神像确实阴森,看着歪嘴斜眼,难怪方才陆小檀一个人进来时像脚踩了风火轮,一头撞上他。
刚有些睡意,听见后厅的门开了又合上,“咿呀——”极细微的声响,有人踮着比老鼠还轻的脚步来到他身边。
“公子,”陆小檀弯身,发现他没睡欣喜地咬咬唇,小声说,“公子,我好想洗漱,你可以为我烧一壶热水吗?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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