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昏沉的夜色,二人来到了皇宫内。
等到达金銮殿外时,扶灼却被外头守候着的几个侍卫拦住:“太子妃恕罪,大王有令,您得在外候着。”
扶灼停住步子,凝眸望向萧樟,而后者则朝着他轻轻点头,缓慢踏入了大门敞开的殿内。
龙椅之上的天子比先前见面时苍老了数倍不止。
此刻他神色不明,也未曾言语,只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盯着他们瞧。
直至萧樟向前一步时,那皇帝躯壳内的神魂才像是回了笼一般,猛然抓起桌上的砚台朝着萧樟的头砸了过去。
扶灼长睫微抬,看见了自萧樟额角缓慢留下的汩汩鲜血。
下一瞬,在旁守候的两个侍卫将门缓慢关上,又朝着他略一躬身,道:“入夜寒凉,大王顾念太子妃身虚气弱,让奴才将您带去偏殿等候。还请您这边走。”
扶灼最后望了眼身前紧闭的殿门,垂下眼睫,淡声说了句:“有劳。”
但萧樟待的时间远比他预想的要更少。
扶灼尚未来得及喝完手中那杯放凉的茶,便听得寂静的殿外传来几道焦急的脚步声。
动静传入耳中,几个侍卫也放松了不少,扶灼看了他们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问道:“太子已出了金銮殿,几位是否也该放我出去,让我与太子同返东宫?”
但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敢有所动作。
很快,门外又传来一道轻而碎的脚步声,“传陛下旨意——”
直至此时,侍卫们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只见他们互相点头示意,对着那传旨的太监低声问道:“公公,陛下有何旨意?是否要让太子妃......”
“太子妃,恕奴才直言,”太监没理会围上来的几个侍卫,眯着眼看向扶灼,“这东宫啊,您与太子都暂时回不去了。那姓包的庸医不知使了什么腌臜手段,竟害得城中作物枯死大半!大王震怒,已下令将包承允择日问斩,二皇子的太子之位,也坐不稳咯。”
“至于您,恐怕也得留于宫中,在大王查明真相之内都不得离开。”说罢,他将手上浮尘往外一扫,尖着嗓子扯了一声,“得了,劳烦您跟着奴才来吧。”
扶灼抬眸起身,缓步跟上了一脸似笑非笑的太监。
而太监在宫道上绕了一两个弯,便将他带入了离养心殿最近的宫殿内。
停住脚步的扶灼尚未来得及将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殿堂看个清楚,园中常安惊慌失措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公子!”
扶灼循声望去,看见了常安那张被隐没在夜色深处的脸。
身侧的太监朝着两个押着常安的侍卫们抬了抬手,等他们将人放开,太监才重新扭头望向扶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大王仁慈,准许公子的旧人仍能入宫伺候。公子,您可要感念皇恩哪。”
说罢,太监躬身朝着他道了句“奴才告退”,领着提灯的侍从踏出了殿门。
眼前的朱门在缓慢关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扶灼站在原地,看着那道缝隙愈来愈窄,直至被彻底合上。
这时,状似吓破了胆的常安才敢来到他身侧,如往日般对着他伸出一只大掌:“公子,今、今日......”
扶灼将小臂托至常安的掌心,任由后者稳稳扶着他走入眼前这间金碧辉煌的宫殿,“你如何入的宫?”
“......起初,是太子传人让奴才在宫外候着您,”常安咽了口唾沫,黝黑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安,“结果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传旨的太监便说大王要废了太子,然、然后便把奴才带了过来。公子,您有没有事,大王他......没为难您吧?”
殿内灯火通明,烛火烧得格外亮堂,扶灼下意识眯了眯眼,轻声说了句:“没事。”
常安担心地看着他,正预说些什么,却听得门外又响起一道尖细的通报声:“大王驾到——”
扶灼纤细的手指轻轻一蜷,对上了来者的脸。
先前在金銮殿前,这皇帝的神情隐没在数十步之外的烛光中,只给他留下了一道砸在萧樟额角的口子。
如今距离骤然拉近,他也因此看清了对方脸上骤然变浅的皱纹,和一双沉如深渊的眼睛。
——————
天牢内。
几个看守包承允的侍卫将他猛地一推,但包承允个头高大,人也壮实,是而那一下不但没推动他分毫,反而让看守们连步后退,险些站不住脚,“哎哟!”
包承允冷冷回过头,天生半弯的眉眼不带任何笑意。
被他这么一瞅,几个看守心中的胆气也消磨了不少,后退至牢房外才敢梗着脖子对他喊:“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摆这副脸子给谁看?要不是上头有人要来探监,哥几个才懒得来你这破地方浪费时间!”
包承允闻言,原本没有丝毫神采的双眼骤然睁大,他飞跨几步来到牢门前,大手死死握住眼前木杆,一边疯狂摇晃,一边低吼出声:“谁?谁要来?是扶......是太子妃?”
守卫们被他这副野猪顶闸的模样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就往身后退了数步,缓了会儿神才斥骂道:“真是疯子、疯子!”
包承允牙关紧咬,还欲再继续喊叫,却听得一道谄媚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贵人,您小心脚下,哎哎哎,这地势不平,可得仔细着点儿!”
包承允一愣,握住木柱子的手缓慢松开,他刚僵硬地把头往一侧偏去,便听见了一道朝思暮想的温润声音:“包大哥。”
包承允攀在木杆上的十指缓慢下滑,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
天牢内的烛火在扶灼白皙的脸庞上投出一道摇晃的阴影,他凝眸望向包承允,道:“大王开恩,让我来送你一程。”
“送我一程?”包承允不自禁地跟着他喃喃了一声,语不成句,“......也好。”
扶灼没再说什么,抬手拍了拍眼前被包承允紧紧攥住的牢门,后者随着他的动作低下了头,紧抿着唇,缓慢拉开了横档在二人身前的门。
天牢内的牢房虽依旧狭窄,好歹不再潮湿,扶灼踩上脚下的干草,将手中食盒放至了牢门一角的小桌上。
“吃些东西吧。”他说。
包承允一点点地将头扭了过来。
他先是望向扶灼那几根白如新雪的修长手指,而后又低着头,将自己粗粝的、沾着不少灰尘的手在衣摆处使劲擦了擦,这才深吸一口气,迈步来到扶灼身侧半米的位置坐下。
扶灼微微拧眉。
在包承允靠近的后一秒,他便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死气。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步子,精致的下巴朝着小桌上的食盒微微一抬,示意包承允打开。
后者低头扯过食盒,大手揭开顶盖时,神情又忽地一愣。
包承允抬头,怔了一会儿才发问:“这是......铜东斋的菜式?”
“是。”扶灼轻轻应了一声,“掌厨的今日忙碌,有几样菜一时做不成,我便只带了这些。”
包承允扯了扯嘴角,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记得从前在医馆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做饭时,我也常买这些菜式来加餐,只是东西不精致,你总不大爱吃。”
扶灼略一垂眸,自然地将话头接过:“所以包大哥便不常买了。”
包承允的视线有一瞬放空,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几张菜碟,喃喃了几句叫人听不清楚的话。
小腿隐约发疼,扶灼收回视线,再次扫了眼眼前这间小小的牢房。
牢房内虽然干燥,但地上干草总有脏污,他没法子说服自己席地而坐,索性虚虚地靠着身侧的木杆,垂眼看着包承允那只紧紧抓着筷子,却缓慢颤抖着的右手。
扶灼掀起眼皮,淡声说了句:“没下毒。”
攥着筷子的手太过用力,包承允麦色的指腹已隐隐发白,他缄默片刻,终是哑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
扶灼安静地看着他,却没有等到下文。
末了,包承允低下头,手中的木筷也滑落在桌上。
“是我对你不住,”他虚握拳,声音也像搁在桌面的那只大手一样缓慢颤抖起来,“我......”
腿部的不适似乎正顺着骨头一点点地向上攀爬,扶灼脸色有一瞬苍白,也没了再在这儿待下去的兴致。
他后退半步,借着身后的木杆抵着自己小腿的痛处,淡声打断了包承允的话:“你先前既做了打算,眼下就不必再多说了。”
牢内空气浑浊,扶灼话音刚落便捂唇轻咳了几声,包承允眉心一皱,下意识就要上前替他顺顺背脊,却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行刑的时辰定在明日正午,”昏暗的光线中,扶灼眼尾的那抹红格外晃人,“包大哥,你若还有未了之事,可说与我听。”
包承允的手缓慢握成拳,根根暗红的血丝逐渐包裹住他的双眼。
但面对将死之人,扶灼总是格外有耐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包承允沙哑的声音,只是语调平缓,不似在发问:“你......还是成了他的太子妃。”
扶灼神色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萧樟虽已被废了太子之位,但圣旨已下,我与他的夫妻之名自然做不得假。”
包承允重新拾起筷子,没再说话。
牢房内的烛火又随着时间的流逝暗了几分,扶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移步到了门边。
踏出牢门的前一刻,他停住步子,问道:“城中那间医馆,你想如何处置?”
“我孓然一身,没什么可交付的。”包承允盯着盘中已经放冷了的青菜豆腐,声音分外沙哑,“太子被废,也不知还有多少余力替你治病疗伤,馆中珍稀的药草都存在你住过的那间卧房里。若有需要......你都拿去吧。”
扶灼垂下眼睫,纤细的手指从袖口内夹出一只细颈小瓶。
他上前几步,将瓷瓶轻轻放在了包承允面前。
轻而脆的撞击声中,包承允终于将视线缓慢挪至扶灼脸上,双眸一寸寸地描摹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昳丽的五官,像是想在这片刻之间留下些什么。
但扶灼这回没有再多作停留。
他轻轻拂了拂扫过小桌的洁白衣袖,像留下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般,将包承允永远留在了这间狭窄的牢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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