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以往一点小病要病十天半个月,经过宫女太监的精心照料,牧潇湘很快好转了。
虽然头脑还有些昏沉,但行动还算自如。
清醒过后,现实固然残酷,但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冷宫心情确实变好了。
听到传召,他注视着轻轻摇晃的碧玉珠帘,起身任由宫女给他套上厚厚的纯色大貂。
这才入秋,身上的衣服有些笨重,牧潇湘只好一步一步慢慢走,拖地的衣服被侍从挽起,避免溅到地下脏污的雨水。
坐上轿子,牧潇湘面色淡漠地看着里面细细铺好的软垫。一边放着金丝碳手炉,着实不是阶下囚皇帝该有的待遇。
但这样的待遇他已经享受两天了,他的心情早已从自己即将被看上的震撼排斥,变成躺平享受。
这幅身体和他现代的身体一样虚弱——或者说,这正是他自己的身体。
这是先天的亏空,只有用珍贵的药材细养,才能堪堪吊住一条命。
幼时父母曾去庙里找算命的看过,那老爷子给他看过后,神色复杂,不愿意多说,只叫他们好好准备后事。
父母再三询问,要给他加钱。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拒绝了钱,看着他天真烂漫的脸,还是多说了两句。
“他是不该出生在这里的人,所以精气缺失。人少了那股气,身体就像气球上被戳了个洞。你只能用药让气漏得不那么多,却没办法堵上那个洞啊。”
说完,不等被抓住,老人扭头隐入熙熙攘攘人群,不见了。
那时的牧潇湘清亮的眼里映出父母陡然脆弱的身影,一向坚信孩子能被治好的父母,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岁。
所幸,最后十九岁的他,躺在病床上,在为数不多的清醒中,恍惚看见了母亲微微鼓起的肚皮。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他想,父母会有第二个健康的孩子,不会为他伤心,这很好。
他的人生已经活过了十九年,如饥似渴地阅读父母能为他找来的各类书籍。虽然未能亲眼见过祖国美丽的河山,但也在报纸,图片,书籍中阅览过世界的变化,独自探索过浩浩荡荡的历史。
轿子停了。牧潇湘从回忆里回神。起身顺着放下来的梯子走下去。
今日的天气回暖,天光照在积水上,折射出粼粼细碎的光。
他面前是气势恢宏的大殿,青砖绿瓦,飞檐反宇,两侧守卫森严,目光如炬。木柱上隐约可见没擦干净的血痕,是新鲜的痕迹。
这里是议事的乾清宫。
远处是大片乌云密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犹如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向太阳。
风雨欲来。
经人通报后,牧潇湘放下手炉交给在外面等候的小福子和宫女,抬脚走入殿内。
大殿两边跪伏着十来个穿着囚衣的身影。他们身后是手持刀剑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士兵。一旦妄动,刀会被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室内正中间趴着一个人。他奄奄一息,手指不自然地扭曲变形。身穿被血液浸透的白色囚服,衣角有粘稠的血珠,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摊了。
烛火摇曳,最上方的身影高大挺拔,手上的朱笔稳稳悬在案台上方。
暗香浮动,随着来人走进,室内本就微薄的暖意逸散。
牧潇湘大貂下的细白的手指缩起,走到不知是不是尸体的人旁边,毫无心理负担地就要对顾珩跪下。
动作被止住了。洁白的边角被一只带着血污的手拽住,弄脏了一角。
牧潇湘眼皮一跳。
安静没能持续多久。
嘶哑尖锐的声音恍若耗尽燃油下蜡烛,想挥发最后的残光:“陛下——”
这一声绝不是在叫上面那位,顾珩还没宣布他退位,现在名义上的皇帝依旧是牧潇湘。
今天这一幕是冲他来的。
不动如山的高大身影放下笔。苍白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轻点着膝盖,一下有一下,渐渐和耳边的滴答声重合。
拇指上的玉扳手随着动作在光线下一闪一闪,反射着幽暗青绿的光。像一滩古井无波的湖水,无端让人升起几分惧意。
顾珩似是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苍天无言,苍天无言呐!!这天下,竟被那奸佞窃据!!”
“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瞻印昊天,则不我惠,瞻印昊天,则不我惠——”
那声音沙哑破碎,好似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喘息。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全力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
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粗粝而又微弱,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痛苦,在寂静的空气中颤抖着传开,悲戚的情感让听者很难不动容。
两边跪着的人群传来骚动,被士兵更用力按住。
一边穿着软甲的士兵上前一步,重重踩在他头上。
那人的头重重砸在地板上,牧潇湘的衣摆却被拽得更紧,好像随时会被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撕裂。
气氛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牧潇湘的动作。牧潇湘顿了一下,细细伶伶的手指扯住大貂边缘,用力拽了拽。
很意外,手指被很轻松扯下来了,也许刚才的嘶吼用光了这人最后的力气。
牧潇湘脸色苍白,上次的高烧还没完全好,还是带给他一丝病气。他心跳渐渐地急促起来。室内暖意稀薄,让他从胃部泛起一阵恶心。
他忍着难受,缓缓走到一边。
这是要对大周的忠臣不管不顾的意思。
死寂仍在蔓延。但牧潇湘放空大脑,不愿去想那人的结局。
然而有人不愿让他过得轻松,没等他站一会,有太监端着托盘走近他。
东西递到眼前。
那是一把手掌长的小刀。
刀身极薄,刃如秋霜,透着森冷的寒意。
牧潇湘抬眼,对上一双狭长幽邃的凤眼。
顾珩神色平静地看着被洁白大貂显得脸小,更精致漂亮的少年。
语气温和地就像在对一个小辈说话那样,轻声,慢条斯理地说:“陛下何不给忠诚的臣子一个痛快呢?”
牧潇湘顿了一下,缓缓伸手握住刀。握柄的棱角硌得他手指发疼。
无形的威压蔓延,似是无声的催促。
很快,牧潇湘起身,对地上的人发力刺下。
那刀和它的外表那样,锋利异常。牧潇湘那样小的力气,也能轻松刺入血肉。
血向空中溅射,淋了他满身满脸。身上的白色裘衣染上腥臭的血液,已然完全报废了。
但牧潇湘毕竟没有杀过人,刀只进了一半,另一半卡在骨头上。身下的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求生本能让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一幕令人齿冷。
忠心耿耿的臣子受尽刑罚,被苦难扭曲的瘦弱的身躯被效忠的君王刺下最后一刀。
他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胸脯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下一刻这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就会彻底断绝。
本能的求生意志却又让他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
人还没有死,疼痛让这个人还受着最后痛苦的折磨。
牧潇湘抽出了刀,这次没有刺歪。
四下皆静,一阵毛骨悚然的静默。
戏剧落幕了。上首的男人似乎终于看够。
静静候在一边的太监收回了刀。退到阴影里。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语调依旧轻柔:“陛下感觉如何?”
牧潇湘垂眼冷淡回应:“不如何。”
“可是在责怪在下令您杀死忠臣?”
这个人好像想用慢刀剔肉,已经笃定了牧潇湘平静的外表下埋藏着对他的怨恨和憎恶。想用这样的审问窥见他崩溃似的。
少年长睫掀起,被红色染脏的清冷面孔倒让他像索命的艳鬼。
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宛如宁静的湖水,明镜般照出一切虚伪丑恶。
“既然想要这个名,成全他,没什么不好。”
这本小说里的男主,顺应读者需求,毕竟需要是代表正义的一方。所以杀的君主,必然是昏庸无能的君主,攻下的国家,百姓必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忍受着苛政暴税。
刚刚死去的人是文中提过的某个大臣,原文的原主没有来,但他依旧死在今天。
虽然被临时推上皇位,骄奢淫逸,但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过来给原主上书规劝。朝堂是那几个公卿的一言堂。
大家都很和谐地捞着国库的金银。利益往来间,管弦之乐不绝于耳,绫罗绸缎,珍馐美酒从没有断过。底层人的哀歌穿不透厚厚的宫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从来没有人跳出来试图改变这个国家。那么为什么,今天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呢?
为了名。
为了名垂千史,想要让自己“为君而死,忠诚报国”的美名被史书传唱。牧潇湘不理解他们。
在他看来,没有比命更贵重的东西。
那名臣子,自他进门,便一直激怒顾珩,喊叫的那两声什么都改变不了,除了被杀不会有第二条路。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但是不叫怎么能显露他的忠诚呢?他要用牧潇湘的冷酷无情,用他的冷眼旁观,用他的千古骂名为自己的名声铺路。
甚至那种被君王抛弃的感觉,恰恰合了他的表演。
顾珩淡淡地撩了下眼,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知道,难道不恨?”
被这样利用,你难道没有怨恨吗?
“我不在乎的东西,他在乎。他不在乎的东西,我在乎。互利共赢的事情,我要恨什么?”
牧潇湘疑惑地看着他。
因为不曾期待,所以也不会怨恨。
顾珩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点讶异之色,空气又陷入沉默。
不知站了多久,牧潇湘感觉到手脚发凉,脑袋又昏沉起来。
眼前逐渐模糊,牧潇湘好像听见一声轻哼,但仔细去听,又似幻觉。
这时有太监动作了,带请他离开。
……
重回温暖的小轿,牧潇湘僵冷的手指仿佛才有了知觉。他控制了许久,才没让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没看见的是,一道身影很快跟上轿子,鱼一样混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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