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距离较远,面容看不太清,但那人的身形轮廓和说话时习惯性微微弓背的姿态,像极了昔日在宫中曾有过数面之缘的一位博士,名叫田繁!一位以学问和耿直著称,却因不善钻营而始终不得志的中层官员。
福安心里有些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齐国的官服?
“公子,那是田繁田博士。”
齐湛一听这名字,他的心跳骤然加速。是的,这东南一带尚有齐国势力残留,有旧官在此并不奇怪。关键是,田繁此人,风评一向刚正,或许……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福安,”齐湛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你在此处看好马匹,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福安一惊:“公子,您要做什么?”
“我去试试运气。”齐湛深吸一口气,将头上的帽子又压低了几分,确保灰尘最大限度地掩盖了容貌,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他没有走向关卡,而是看准了田繁似乎与那军官争执无果,愤懑地转身走向一条僻静小路的时机,迅速从山坡的另一侧潜了下去,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小巷无人。田繁正愁眉苦脸地走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清越的声音:
“田博士,别来无恙?”
田繁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灰头土脸却难掩身段风姿的少年站在巷口阴影处。他衣着普通,握着一把剑。
他愣了一下,皱起眉头,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齐湛缓缓抬起头,让更多的光线落在自己脸上,目光直视着田繁,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博士可还记得,去岁仲春,齐宫论政,曾有一稚子妄言‘王道贵民’,被诸博士斥为荒唐,唯田博士默然不语?”
田繁的瞳孔骤然放大,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甚至堪称恐怖的事物。他死死盯着齐湛的脸,嘴唇哆嗦着,那个尘封的,仅限于少数人知道的宫中轶事,那个曾被他私下里认为颇有见地却生不逢时的稚子。
“你,你是……”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说出那个尊贵的称谓。
齐湛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低声道:“故人落难,博士可愿施以援手?”
田繁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足足过了好几息,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一把拉住齐湛的胳膊,将他拽到更深的阴影里,声音充满了惊骇与激动:
“殿……您、您怎么在此?!外面都在传,传您已经……”
“我没死。”齐湛打断他,言简意赅,“博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田繁猛地点头,激动得眼圈都有些发红:“是,是!您跟我来!快跟我来!”他此刻再无怀疑,也顾不上思考为何殿下会是这般模样出现在此地,一种近乎本能的忠君思想和保护欲瞬间占据了上风。
他带着齐湛,避开人眼,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后门,急促地敲了几下。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张老仆疑惑的脸。
“快开门!”田繁急声道,拉着齐湛闪身而入。
老仆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关紧了门。
宅院简陋,却还算整洁。田繁将齐湛引入内室,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臣田繁,叩见王上!大王受苦了!”
齐湛看着他真情流露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赌对了。
在这茫茫乱世,他终于找到了第一个可能容身的角落。虽然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
内室之中,田繁激动之情尚未平复,兀自絮絮叨叨着苍天有眼、国祚未绝之类的话语。齐湛虽心下稍安,却总觉似乎遗漏了何事,心神不宁。
然后,他猛地一拍额头,低呼一声:“糟了!”
田繁被吓了一跳,忙止住话头,紧张地问:“王上?何事惊慌?莫非有追兵?”
“非也非也,”齐湛面露尴尬,连忙解释道,“是福安!我的内侍福安,他还在镇外山坡上看守马匹,等候我的消息!”
他竟一时激动,这荒郊野岭,兵荒马乱的,福安一人守着两匹马和那些金银,若是遇到歹人……
田繁闻言也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原来如此!王上莫急,臣立刻派人去接应!”
他不敢怠慢,连忙唤来那名开门的忠实老仆,低声急促吩咐道:“田叔,你立刻从后门出去,绕到镇子东面的山坡附近,寻找一位名叫福安的内侍和两匹马。务必小心隐秘,速去速回,将他安全带来此处!”
老仆田叔虽年迈,却甚是干练,闻言并不多问,只重重点头:“老爷放心,小老儿晓得轻重。”说罢便匆匆而去。
齐湛心下稍定,但仍不免担忧,目光频频望向窗外。
田繁宽慰道:“王上放心,田叔在此地生活多年,对周边地形极为熟悉,为人又稳重,定能将福安安全带回。”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齐湛坐立难安,既担心福安的安危,又恐田叔的行踪被关卡那些兵丁察觉,节外生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后院终于传来轻微的敲门声。田繁立刻起身前去应门。
门开处,正是田叔,他身后跟着一脸惊魂未定、却明显松了口气的福安,手里紧紧牵着两匹马的缰绳。
“公子!”福安一见齐湛,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您可吓死奴婢了!这么久没消息,奴婢还以为……”
“好了好了,没事了,”齐湛见他无恙,心中大石落地,连忙上前安抚,“是我疏忽了,让你受惊了。”
田叔在一旁低声道:“老爷,王上,幸不辱命。找到人时,附近已有零星溃兵游荡,幸好老奴去得及时。”
福安也后怕道:“是啊是啊,刚才有好几个看着就不像好人的兵痞往山坡这边张望,幸亏这位老丈来得快,我们赶紧从林子另一边绕下来了。”
齐湛闻言,更是庆幸田繁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郑重向田叔道谢:“多谢老丈。”
田叔连忙躬身避让:“不敢当,公子折煞小老儿了。”
田繁示意田叔将马匹牵到后院隐蔽处好生照料,然后对齐湛和福安道:“王上,福公公,此地虽暂时安全,但非久留之地。镇守此地的校尉并非我相熟之人,且听闻与燕国有往来。您二位的身份绝不可泄露分毫。”
他面色凝重:“臣这宅院简陋,只能暂时委屈王上歇息。待明日,臣再设法安排更稳妥的去处。东南方向百里外有座青崖坞,堡主曾是齐国边军将领,素来忠勇,或许可投奔于他。”
齐湛点头:“一切有劳博士安排。”
至此,主仆二人总算暂时脱离了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涯,在这偏僻小镇的陋室中,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虽然前途依旧莫测,但有了田繁这个忠臣的协助,希望似乎又多了一分。
田繁的宅院狭小而简朴,墙皮有些剥落,透着一股清贫的气息,却收拾得十分整洁。他将唯一像样的内室让与齐湛歇息,自己和老仆田叔挤在外间临时铺设的草席上。
夜深人静,油灯如豆。
齐湛并无睡意。窗外偶尔传来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和犬吠,每一次都让他心头一紧。福安在一旁打着地铺,虽极力克制,但粗重的呼吸声也显露出他并未入睡,同样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王上,”田繁端着一碗热汤和几张粗饼进来,低声道,“寒舍简陋,只有这些粗食,您将就用些,暖暖身子。”
齐湛确实饿了,接过饼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刮过喉咙,但他吃得很快。落难至此,能有片瓦遮头、有口吃食已属万幸。
“博士不必如此,”齐湛咽下饼,看着田繁依旧恭敬甚至有些惶恐的神情,放缓了声音,“如今我已非王上,只是亡国流离之人,博士肯冒险收留,已是莫大恩情。若蒙不弃,唤我一声公子即可,以免隔墙有耳。”
田繁闻言,眼圈又有些发红,连忙低头应道:“是,公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公子,明日之事,须得万分谨慎。那镇守校尉名唤胡彪,并非良善之辈,贪财暴戾。今日我与他争执,便是因他欲强行征调镇中存粮以犒劳可能过境的燕军,丝毫不顾本地百姓死活。”
“王上,如今这东南之地,情况复杂。”田繁叹了口气,“名义上尚属齐国,实则各方势力盘踞,各自为政。有如青崖坞主那般心向故国的忠勇之士,也有如本镇校尉之流,首鼠两端,与燕、魏乃至楚国暗通款曲,只求自保甚至待价而沽。”
“燕国也插手了?”齐湛蹙眉。他知道魏国是趁火打劫的主力,没想到北方的燕国动作也这么快。
“是,”田繁点头,“燕国宇文氏骑兵彪悍,虽主力未至,但其斥候游骑已频频出现在边境,恐有南下之意。如今这乱世,兵强马壮便是道理……唉。”他言语中充满了文人面对乱世的无力感。
齐湛目光一凝:“如此说来,此地确非久留之地。”
“正是。”田繁点头,“青崖坞堡主名为高晟,曾任镇远将军,为人刚正,麾下亦有一批忠勇之士。只是……”他面露难色,“只是此地前往青崖坞,必经之路有一处隘口,如今恐怕已被胡彪的人或燕军控制,盘查定然严密。公子与福公公的样貌,虽经风尘遮掩,但气度非凡,恐难轻易瞒过。”
齐湛沉吟片刻,看向田繁:“博士可有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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