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种将他急于推开的说辞,谢戈白心中冷哼,面上却不显,反而拿起药碗,嗅了嗅那苦涩的气味,道:“这药里,没加点别的什么?”
这话问得极其无礼,近乎直接指控对方下毒。
齐湛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掠过讥诮。
“将军若怀疑,可以不喝。”
谢戈白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仰头,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极苦的味道瞬间蔓延口腔,让他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被递到了他眼前。
谢戈白一怔,抬眼看去。
齐湛摸出了一小块蜜饯,正递给他。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仿佛递过来的不是缓解苦味的零嘴,而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这只是齐湛在做表情管理,他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对谢戈白,毕竟他俩在外人看来,在谢戈白看来,是真的仇深似海。但齐湛没感觉,因为他压根没把那老登当爹,这人把国家败成那样,死了那么多人,殉殉怎么了?
“……”谢戈白看着那块蜜饯,又看看齐湛那张冷艳的脸,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反差太过突兀,与他这几日感受到的冷漠和算计格格不入。
“青崖坞的蜜饯,虽比不得楚宫御制,聊以解苦尚可。”齐湛见他不接,也不勉强,随手将蜜饯放在小几上。
谢戈白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块蜜饯,放入口中。甜腻的滋味很快冲淡了苦涩,却化不开他心头的迷雾。
这个男人,时而冰冷如刀,时而又流露出这种细微的,近乎矛盾的善意,究竟哪一面才是真的?还是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伪装?
夜里风雨大作,狂风裹着雨点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谢戈白浅眠中被惊醒,伤口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他睁开眼,却发现齐湛不知何时进来的,正悄无声息地站在窗边,检查窗户是否关严,又将一只被风吹得摇曳欲灭的蜡烛重新拨亮。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褪去了白日的冷硬,竟显出几分难得的静谧。他似乎没有察觉谢戈白已经醒了,做完这一切,便悄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样。
谢戈白望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心中的疑虑如同窗外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越来越看不懂齐湛。
这个人似乎真的只是在执行救他和让他尽快康复这两个目标,除此之外,对他本人,无论是他谢戈白的愤怒、试探,还是那个惊天秘密,都表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不在意。
他与齐湛的对话依旧不多,但沉默中交锋的意味却越来越浓。他们像是在下一盘盲棋,彼此试探着对方的底线,心性和目的。
谢戈白伤愈的速度越快,离开的日子越近,这种无声的较量就越是紧绷。
他知道,齐湛在等,等一个恢复战力,可以离开的谢戈白。而他自己,也在等,等一个足以看透对方,或是找到应对那致命秘密方法的时机。
在这看似平静的养伤日子里,暗流早已汹涌澎湃。
——
谢戈白的伤势已好了七八成,虽未恢复全盛,但行动无碍,眉宇间的凌厉也日渐回归。他与齐湛之间那种无声的,紧绷的默契依旧持续。他暗中让在此调养的罗恕,利用青崖坞守卫换防的间隙,尝试向外传递消息。
他不能永远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做齐湛手中一枚生死未卜的棋子。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上一层血色。齐湛刚例行检查完谢戈白的伤势离开不久,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压抑却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守卫的低喝阻拦声。
“将军!将军!是我!程焕啊!”一个嘶哑悲怆、带着浓重哭腔的男声猛地穿透门板,打破了别院多日来的沉寂。
谢戈白猛地从榻上坐起,程焕是他麾下的一员副将,忠心耿耿,他果然收到了消息,找来了!
“让他进来!”谢戈白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压过了门外守卫的迟疑。
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个浑身风尘、甲胄破损、脸上还带着干涸血污的汉子踉跄着扑了进来。他看到榻上面容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的谢戈白,先是愣了一瞬,仿佛不敢相信他真的还活着,随即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这个在战场上的悍将,竟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将军!将军您真的还活着!呜呜呜……末将……末将来迟了!来迟了啊!”他哭得撕心裂肺,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戈白心头一紧,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程焕是他的人,若非遭遇巨变,绝不可能如此失态。
“站起来说话!”谢戈白厉声道,声音因紧绷而有些沙哑,“发生了什么事?外面情况如何?”
程焕被他的厉喝惊得止住了哭声,却依旧跪在地上,抬起布满血丝和泪水的脸,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呕出血来:
“将军,完了,都完了。燕贼卑鄙!他们,他们伏击了谢霖小将军押送粮草的队伍,小将军他力战不敌,被、被宇文煜那狗贼亲手斩于马下!首级悬于旗杆之上……”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
谢戈白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瞬间远去。他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一把抓住榻边矮几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惨白。
霖儿,他的堂弟,他唯一的血亲……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少年将军,没了?被宇文煜斩首示众?
不……不可能!
“你……胡说!”谢戈白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骇人,仿佛要将程焕生吞活剥。
程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捶打着地面:“是真的!将军!千真万确!燕狗还用缴获的粮草设下陷阱,吴将军驰援途中遭伏,他……他贪生怕死,竟率部投降了燕贼!转头就带着燕军去扑杀您的亲军!”
“我们被打散了,您的亲卫营,为了掩护残部突围,被燕军团团围住,他们……他们死战不降……”程焕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燕狗下了屠令,五百七十三人,无一人生还,无一人生还啊将军!”
亲兵皆被屠……无一生还……
那些与他同生共死、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那些他绝对信任、可以将后背托付的袍泽全都没了?
谢戈白猛地挺直了背脊,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狂喷而出,殷红的血点溅落在苍白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将军!”程焕惊恐地大叫。
谢戈白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身体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只是那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瞬间变得空洞、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在那一刻熄灭了。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足以焚毁一切的赤红血色涌了上来!
痛!剜心剔骨般的痛!恨!滔天彻地的恨!
他猛地推开试图扶他的程焕,胸腔剧烈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嘶鸣。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是听到动静的齐湛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屋内这一幕,嚎啕痛哭的副将,以及那个站在一片血色夕阳余晖中,眼中只剩下毁灭与疯狂的男人。
他知道剧情,这是谢戈白的黑化时刻,自此他变成屠刀,天下成了他们争斗的屠杀场,齐人最惨,齐楚地燕胡过境屠了一遍,谢戈白复仇又屠了一遍。
他就此疯魔,他的一生被仇恨困住,所有人畏他,叛他,算计他。
他信了一次陆驯,葬送了自己所有,亲人,兄弟,战友。
齐湛很是为他伤怀,但他面上不能说,毕竟他们的关系是仇人,那显得太假了。他要趁此机会,夺回齐地,庇护齐国百姓,过一段时间燕胡压榨太狠,齐楚有人起义,燕胡要屠城了。
他必须在此之前,夺回齐地,驱逐燕胡,将北边的狼赶回家。
他非常需要谢戈白。
齐湛的目光扫过程焕,扫过地上的血迹,最后落在谢戈白那张惨白濒临崩溃的脸上。谢戈白看见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秾丽面容上,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预料之中,又似有怜悯。
齐湛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只是沉默地看着。
谢戈白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门口的齐湛,那目光中的恨意和疯狂,几乎要化为实质,将眼前的一切都撕裂。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仿佛暴风雨前最后死寂。
谢戈白的目光死死锁在齐湛身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审视,警惕或愤怒,而是纯粹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与疯狂。这恨意并非针对齐湛,却仿佛要将眼前所有一切都拖入毁灭的深渊。
程焕的哭声成了背景里模糊的哀鸣,整个世界在谢戈白眼中收缩、扭曲,只剩下胸腔里那团炸裂的,无处宣泄的剧痛和杀意。
身体却因极致的情绪冲击和尚未痊愈的伤势而晃。
齐湛依旧站在门口,身形未动,只是平静地回视着那双血红的眼睛。他仿佛一座冰封的孤岛,无声地承受着对方滔天巨浪般的情绪冲击。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低吼终于冲破了谢戈白的喉咙。他猛地一拳砸向身旁的矮几!
咔嚓一声脆响,坚实的木几应声碎裂,木屑纷飞。他的手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宇文煜!!陆驯!!!”他嘶声咆哮,每一个字都浸染着血泪和刻骨的毒恨,“我谢戈白在此立誓!此生若不将尔等碎尸万段!屠尽你燕国宗庙!我谢戈白誓不为人!!!”
吼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暴戾和绝望。
程焕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看着状若疯魔的统帅。
齐湛的目光掠过谢戈白鲜血直流的手,眉头蹙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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