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煜一身戎装,端坐主位,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幅旧齐之地的舆图,上面原本标注的燕军控制区域,如今已被朱笔划掉了一片,刺目的红色如同溃烂的伤口。
楚军打完魏人来,魏人打完楚军来,两个都打得差不多了,燕军又来了,旧齐人能活下来的,都是大造化。
“一群养不熟的贱奴!”宇文煜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跳动,“我大燕铁蹄踏过来时,他们跪伏在地,摇尾乞怜!如今不过来了两个丧家之犬,给了点蝇头小利,就敢蠢蠢欲动,甚至暗中传递消息,助纣为虐!”
他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压抑的阴影,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狠狠点在那片刚刚失去的城池区域,眼中翻涌着暴戾的杀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用血来让他们记住,谁才是他们的主人!”宇文煜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传令!将弋阳、涿风周边三座刚刚归附、民心最是不稳的城池,给本将军屠了!”
屠城二字一出,帐内温度骤降。连一些惯于征战的将领都面露惊容。屠城,固然能短时间内震慑人心,但所带来的仇恨和后续统治的艰难,他们心知肚明。
陆驯眉头紧锁,立刻劝阻:“殿下,不可!屠城虽能立威,却如同抱薪救火,只会将更多的齐人推向谢戈白和齐湛!他们正愁无法彻底收拢人心,我们此举,无异于为他们递上刀柄!”
“那你说该如何?!”宇文煜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陆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步坐大,看着那些卑贱的齐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陆驯,你的计策呢?你那些分化、拉拢的手段呢?为何如今都不管用了!”
陆驯面对宇文煜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下,非是计策不管用,而是齐湛与谢戈白此番联手,互补短板,势头正盛。强硬镇压,正中他们下怀。我们当暂避锋芒,稳固后方,同时……”
他眼中很是诡异:“设法离间齐、谢二人!此二人,一为齐王,一为楚将,本就有血海深仇,如今不过因利而合。齐湛给予谢戈白如此重权,看似信任,实则亦是架在火上烤。只要我们稍作手脚,令他们君臣相疑,就能不攻自破!”
宇文煜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气未平,但陆驯的话也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他盯着舆图,沉默良久,那股屠城的暴戾杀意缓缓压下,但眼中的冰冷却愈发深沉。
“离间……”他喃喃道,“你说得对,杀了那些贱民容易,却便宜了齐湛和谢戈白。”他抬起头,看向陆驯,眼神锐利,“此事交由你去办,不惜代价,我要看到他们内斗!至于那些叛乱的城池……”
他冷哼一声:“暂且记下。待日后平定后方,收拾了这两个跳梁小丑,再与他们慢慢算总账!”
风雪呼啸,临武城内外银装素裹,掩盖了战争的痕迹,却掩不住暗处涌动的潜流。
陆驯的离间计,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冬天没有活,人员闲散,不过数日,临武乃至新附各城中,开始流传起一些窃窃私语。
酒肆茶坊间,有人无意提及:“听闻谢将军当初攻破齐都,那血啊,把宫阶都染红了……啧啧,如今却要与齐王殿下称臣,这心里,能痛快吗?”
街头巷尾,亦有忧心忡忡的议论:“王上待谢将军自是没得说,可这军权尽付……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若是谢将军他日又翻旧账,我等岂不是引狼入室?”
这些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刻意模糊着谢戈白复仇与屠戮的界限,不断挑动着齐人敏感的神经,也潜移默化地加剧着齐臣对谢戈白掌权的疑虑。
随之而来的是,燕军在面对谢戈白部的几次小规模冲突中,开始“节节败退”,故意丢弃一些辎重粮草,甚至不慎让几封语气惊慌的军报落入齐军手中。军报中提及燕军内部因连番失利而士气低落,对谢戈白畏之如虎。
此举意在助长谢戈白的骄矜之气,同时也在齐湛心中埋下一根刺,谢戈白声望愈隆,兵权愈重,是否终成尾大不掉之势?
陆驯派出精心挑选的死士,伪装成谢戈白麾下的信使,在与齐地某些尚未完全归心的地方豪强接触时,故意泄露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
诸如谢将军对王上某些偏向齐人旧族的政策颇有微词,或暗示谢将军有意在平定燕患后,拥兵自重,另立门户。
这些消息经过几番辗转,添油加醋,最终以各种渠道传入临武,落入田繁、姜昀等文臣耳中,也自然会传到齐湛那里。
陆驯深知,齐、谢联盟的根基在于共同对抗燕国。他竟暗中派人,伪装成齐湛的使者,秘密接触被谢戈白打得龟缩不出的几股燕军偏师,提出“若肯归降,可保富贵”,并故意让谢戈白麾下的斥候偶然截获这些使者。
同时,又在燕军内部散播谣言,称齐王已暗中与宇文煜大将接触,欲以谢戈白的人头换取和平。
毕竟齐谢有旧仇,这几步棋虚实结合,阴险毒辣。一时间,临武城内暗流汹涌。
丞相府内,田繁拿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眉头紧锁。他自然看出其中多有破绽,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尤其是关于谢戈白拥兵自重的传言,恰好击中了文官对武将权力过大的本能忌惮。
“王上,”田繁深夜入宫,面色凝重,“近日城中流言蜚语甚多,皆指向谢将军。虽多是无稽之谈,然三人成虎,不可不防。尤其军权一事……”
齐湛披着外袍,在灯下翻阅着奏报,闻言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田相也认为,谢将军会反?”
田繁沉吟道:“谢将军非常人,其志不在小。如今权柄过重,又非齐人,难保不会生出异心。王上还须早做筹谋,适当分权,以安人心。”
齐湛沉默片刻,“寡人知道了。”
与此同时,上将军府内。
罗恕怒气冲冲地将一份截获的密信放谢戈白面前:“将军!您看!齐王他这是想过河拆桥吗?!”
谢戈白拿起那封破绽百出的密信,扫了几眼,“陆驯的把戏,拙劣。”
“可城中都在传您功高震主,齐王已对您心生忌惮!还有人说您要拥兵自立!”罗恕急道,“将军,我们不得不防啊!”
谢戈白将信纸扔进火盆,看着它被火焰吞噬,“他若信,防也无用,他若不信,何须防备?”
话虽如此,但府中气氛已然不同往日。谢戈白麾下心腹将领多是楚人,得知这些流言,愤懑不已,觉得自家将军抛头颅洒热血,却要受此猜忌。
而齐湛一方的官员,看向谢戈白及其部属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与警惕。
陆驯这一招很高明,毕竟齐谢有血仇,相互猜忌才是常事,但偏偏出了问题,齐湛并不认为他与谢戈白有仇。
齐湛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多智多疑的人,陆驯所有的布局,都是为了让他怀疑忌惮谢戈白,他不疑那人布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他完全可以与谢戈白将计就计,让陆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来人,请谢将军过来。”
他的王宫说是王宫,其实就是打通的府邸,暂时用的,他们才刚刚起步,草台班子凑合来吧。
内侍领命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戈白便到了。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肩头落了些未化的雪花,带着一身寒气踏入温暖的殿内。
“王上深夜相召,有何要事?”他行礼后便直接问道,目光扫过齐湛案头那些堆积的奏报,心中已有所料。
齐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田繁带来的那几份密报,连同罗恕截获的那封一模一样的密信,一起推到了谢戈白面前。
“将军看看这个。”齐湛语气带着调侃,“陆驯为了离间你我,可真是煞费苦心。”
谢戈白拿起那些纸张,快速浏览了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段尚可,可惜用错了人。”
他将纸张搁回案上,看向齐湛,“王上信吗?”
齐湛闻言,笑了起来,眼中灼灼其华,“我若信,此刻召见将军的,就不是内侍,而是刀斧手了。”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谢戈白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带来的寒意。“陆驯以为,我会因这些无稽之谈猜忌将军,甚至对将军下手。可他算错了一点。”
齐湛看着谢戈白冷峻的眉眼,自从谢戈白惨遭大变,他便很少笑过,齐湛最初的印象里,谢戈白可不是这样的,那会他傲娇还带点任性,
“在寡人这里,从未将将军视为仇寇。旧齐王室是寡人的包袱,而非将军的罪孽。寡人与将军,从郢城并肩御敌开始,便是盟友,是可以托付后背之人。”
他的话在这个时代很不孝,但谢戈白却能理解,毕竟当年老齐王跑路,给他王位把他留下来当替罪羊让人报仇雪恨。
他到的时候,齐湛还扮女装骗他以求活命,虽然真让他骗成了。
但当时齐湛暴露身份,是活不了的,这般处境,父子情很难有多少。
谢戈白思及情绪也不再冷硬,眉眼也软化下来,来时的憋闷与冷意尽皆散了。
这也是他心中的刺。
他嘴上无所谓,但与齐湛认识得越久,心里真的很害怕齐湛会因为齐王室对他有恨,那是灭门亡国仇恨。
齐湛握住他的手,谢戈白的手心有茧,他们四目相对,谢戈白望着齐湛的桃花眼,他清晰的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并没有怨怼与恨意,而是清澈明亮的信任,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不染丝毫阴霾。
那里面映着他的身影,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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