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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魔

但没等他出声,武定君一指竖在他唇上,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眼瞳中是他现在还看不懂的沉重。

那时谢重珩并没有想过,谢煜洞察人心,既然问了,又为什么不让他回答?也没有想过,一个从未言明,一个却安排周密,是连诡异都不足以形容的默契。

更没有想过,一旦被帝王察觉到任何问题,至少会牵连整个谢氏府数百子弟。谢煜身为一族掌执,见惯了身不由己、牺牲献祭,又岂会单单为了侄子一人的情绪,就置所有族人于不顾?

今夜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

重返永安,救下谢煜一家和谢氏府中人,是谢重珩计划中最为艰巨的一环,更是凡人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但他的存在本就是为了逆天改命,不信命更绝不会就此认命。

此一去,归期不论,生死难定。

光阴随着世人逐渐褪色的记忆匆匆而过。嘉平六十五年,谢重珩孤身来到边界六境的南疆境最深处,投宿于荒野中唯一的客栈。

此处阴风鬼气积聚,光线暗沉,盖因附近就是大昭与往生域相通的四个入口之一。

方至客栈门口,一道皓发如雪、瘦韧如柳的背影惊鸿一现,流风回雪般穿过大堂里的阴风鬼气,往深处行去。宽大的素白衣袍飘荡起伏间,隐现一身利落优美的线条,只令人想到魅骨天成,勾人心弦。

谢重珩并未瞧见那人的面容,可那背影是前世刻在他神识中的,化成灰都认得。他心脏骤然剧痛,僵立当场,连呼吸都一时凝滞。

难道是师尊?

神识中不受控制地闪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又瞬间被谢重珩绝然否定。师尊厌他之极,当初以那般决绝的方式跟他了断,他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跳湖后高热濒死之际,他倒是错觉听见了凤曦那把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腔调:“不过是杀你一次而已,也值当伤心成这样,可怎么得了。啧,还病得这么严重?别现在就死了。”

那也不过是他混沌中的妄念。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定定神,谢重珩若无其事地踏进门。大堂里唯剩几张歪倒残破的桌椅,那人早已不知去向,令人恍惚以为只是受阴风鬼气影响,生出的错觉。

按规制,每个入口处都有镇守本境的世家派人看守,所有进入往生域的人都需登记在册。这个客栈便是南疆境的据点。掌柜验罢身份文牒,推过一本簿册。

名姓:宋时安。年龄:二十四。身份:平民。去向:往生域。因由:为兄寻药。面不改色地填完,谢重珩自行拿了房牌去寻房间。

须臾,簿册上无形的气机散入阴鬼之气。周围的空间都微微扭曲起来,像是鬼物嗅到了祭品的味道,几欲蜂拥而上,撕碎嚼食。

唯独谢重珩身边毫无异常,他也就没有察觉。从储物空间——腕上那枚乌金手环中化出碎空刀,他一边警惕留意,一边收拢心绪。

此处阴风呼号,鬼气森然,不知潜伏着什么样要命的威胁,运气不好还会碰上幻境,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惑乱而死,成为鬼域的一部分。

何况,还有那个人。

若真是凤曦,知道他并未彻底放下,只怕要再次清理门户,谢重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是,莫说那只是一个亦真亦幻的背影,实则就算凤曦本尊在此,他也无从判断究竟是不是。

不管那人是谁,如此人物出现在这间像是废弃了至少二十年的破败客栈,实在不能不说有些诡异。只希望今夜无事,天明之后,各走各路。

鬼气流转游荡,带来些眩晕感。神识越陷越深,谢重珩一时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不知是不是即将重返往生域,千思万绪,纷扰如麻,半梦半醒间,他居然想起被封存已久的旧事。原以为他会纠结于可能与凤曦在往生域的重逢,不想却是前世的死别。

其实那些年的一切都模糊得像一场梦,唯独身死的那一小会清晰而深刻。

作为往生域的绝对主宰,凤曦心思莫测,喜怒无常,冷血无情。他放任脚下的血腥杀戮已不知多少万年,从来连眼风都懒得施舍一缕,却不知为什么,独独将谢七从万鬼分食的境地救出。

他带他去到从未有旁人踏足的神明之地,无尽山巅,庇护他顺利活到十七八岁。偏重得独一无二,且昭彰堂皇。

谢七短暂的生命里唯此一人,怎能不心生敬慕、依恋?即使凤曦一贯当他不存在,任他自生自灭,即使,他从不记得师尊的模样。

突然有一天,凤曦破天荒地同他说起了话:“凡人总以为若能重新开始,必然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和结局。殊不知逆天改命,逆的不是天,而是本性本心。自身都舍不得背弃,谈何改命?”

十几年来,这是师尊第一次注意到他。谢七受宠若惊,即使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为何态度突然如此反常,也忍不住心生悸动和喜悦。

他竭力低着头,以免让人发现他压不下的嘴角和眼中的渴望。可紧接着,师尊让他目睹了所有族人血祭的惨烈场景。

“谢重珩太过信奉所谓家国大义,才会招致灭族之祸,再活多少次也一样无药可救。可真让人难办。”凤曦半真半假地抱怨。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隔壁时空的这个凡人格外了解,也格外感兴趣。

血脉亲情的天性,骨子里独属于武将的铁血传承,忠烈死战护国却反遭背后一刀,不免让谢七物伤其类,恨怒滔天。

他一咬牙,明明心有畏惧,却仍是决然说了隐忍已久的心里话:“师尊说的是,他们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是么?”凤曦声嗓含笑,似乎起了点兴致,像是突然发现这木讷徒弟原来是个有意思的玩|物。辗转半生后,谢七才知道,过往几世,他的确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他赞赏般将人揽在怀里,低头在他耳畔柔声私语:“小七觉得,如果换一个魂魄代替他,结局又会怎样?”

这个问题,谢七到死都没来得及回答。话未落,刀已出。

那把笑吟吟的散漫声音响在耳畔,锐利的锋刃刺进心脏的感觉无比清晰,死亡的窒息和生命飞速流逝的昏沉越来越重。一切都跟从前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谢重珩有时间补上当年未及生出的那场悲伤,以为祭奠。

纵然他千错万错,不该生出半点奢望冒犯神明,为什么师尊亲手杀了他犹嫌不够,连他的魂魄都不肯容留在同一个时空?原来他厌憎他至此?当初为什么又要救他?

压抑九年的伤心堆聚到此时爆开,几乎将谢重珩淹没。但不过片刻,他就直觉有异。

他感情丰沛,却不会轻易受情绪摆布,否则当年也不会突遭变故,即刻就能冷静思索对策。他试图挣扎,却蓦然晕眩得神识空白。那点不对劲也被搅散了。

再度清醒时,场景却变成了五年前的永安,与谢煜话别时。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谢重珩浑浑噩噩,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

武定君抱了抱他久病瘦弱的肩背,一贯端肃坚毅的硬汉终于生出点柔软的感触,含着点内敛的怜悯:“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跟伯父差不多高了。”

伯父的胸膛宽健可靠,手臂精实有力,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替他撑起一方天地。那时谢重珩无声地流泪不止,两世以来第一次清醒着纵情宣泄。

毕竟重生前他也只活了十几年,这具身体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躯壳和魂魄都是孤儿,没见过父母,谢七更从未感受过任何感情。然而这四年,谢煜一家对他是真正上心,是他前世短暂生命中不可想象的温情和暖意。

但他们却不知,这根本不是真正的至亲,而是个无耻的窃据者,更不知他一心要逃离的缘由。

谢重珩几近失控,一把抱着谢煜,哽咽着唤了声“伯父”。他想说点什么,却喉咙梗塞,再也发不出声音。

手臂圈住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族谱中寥寥数语就写尽一生的枯燥文字。

武定君府一家三口,他伯母是顾氏嫡系贵女,按规制不受夫家牵连。谢氏双璧的谢重珣“卒于宫中”,也许是与昭明帝力争被杀。唯有他伯父,死得惨烈。

族谱记载:谢煜,字雁回,谢氏末任掌执、武定君……嘉平八十七年八月中,以谋逆下狱,月末,于菜市坊炮烙而亡,年一百二十五岁。

这个结局是刻在记忆中的诅咒,谢重珩悲恸难抑。他抱着谢煜不肯松开,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一放手,今生就是碧落黄泉。

可惜不过须臾,手上突然一空。他霍然抬眼,却见谢煜已经拉开房门。借着房间里透出的微光,门外席卷而至的风雪中,隐约可见整个天地间都被一张乌沉沉的巨大面具所占据。

象征大昭帝王无上权力的金丝沉玉木面具,却是阖棺落葬时所用。

它眼睛空洞如骷髅,在漆黑夜色中透着坟墓似的不祥气息,俯瞰着天下蝼蚁。紧闭成一条线的僵硬嘴唇弯出一抹诡异的笑,然后缓缓张开了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来不及出声阻止,谢重珩眼睁睁看着谢煜全身鲜血骤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毫无所觉,一步踏入其中。

“伯父!”他蓦地翻身跃起。

那一瞬间,隐隐从什么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笃笃”声,似乎有谁在附近敲门。但被剧烈的喘息掩盖,谢重珩没听见,只提着刀仓皇四顾,冷汗顺着面颊脖颈涔涔而下。

光线昏沉的房中,粗陶茶碗落地的碎裂声格外尖锐刺耳,唤回了他的神智——一场乱梦,贯穿前世今生二十几年岁月,几乎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昨日种种昨日死。永安的谢重珩与千年后的谢七俱随烟散,甚至谢这个姓氏都已经与他无关。如今他只是按照谢煜安排的身份,作为“平民宋时安”而存在。

阴风鬼气阵阵挤入门窗和墙壁的裂缝,呜咽如鬼哭,吹得昏惨惨的烛火挣扎不止。谢重珩面无表情,心里本能地生出点野兽般的警惕。

以他的谨慎和修为,又身在这样处处危机的地方,本不该就这么睡过去了,更别说竟还不知死活地沉入了重重梦境。是环境作怪,还是心里压抑的担忧太过深沉,还是——他有问题?

想起下午所见之人,谢重珩疑虑更深。心知此处古怪,他从手环中摸出一粒提神的丹药吃了,蘸着凉水在桌上勾画,梳理日后的行动路线。

往生域,一个于凡人而言极其可怕、几乎有进无出,却所知甚少的特殊时空,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刮地三尺”的尾鬼人都不敢涉足的极苦极恶之境。

谢煜曾叫他不可去。千年后的族人们不惜献祭阖族血肉魂魄,也是为了最终逃离。

但它却是谢七的来处。大昭所在的整个龙渊时空,只怕都无人比他更了解。如今更承载着他所有期盼:在那个不属于人间、却完全脱离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杀出一片绝对属于自己的地盘,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这是个前无古人、胆大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却也是谢重珩唯一的选择。

此处无从判断时间流逝,好在后面再无异常。他仍是心神不宁,那不祥的诡梦更是仿佛冥冥中在暗示着什么。眼见明光透入,天色已亮,他提上碎空刀出了客栈,大步朝往生域入口而去。

原以为这种诡异的地方该是渺无人烟,但出乎意料,没行出多远,竟开始有了人家。更离奇的是,前方竟房舍俨然,人头攒动。

谢重珩本能地觉出不对,霍然停步——南疆境最深处的人,装束怎会跟永安别无二致?

随即,周围的山林次第淡化、消退,仿佛被另一处城池取代般,迅速显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面目。

他竟已置身于集市中,正是永安城的菜市坊。

两条大街相交的路口原本极为宽阔,此时却搭了个高台。青天耀日下,台上炎火烈烈燃烧,火中竖着一根已经烧得通红的铜柱,几乎将附近的空气都炙烤到扭曲变形。

周围人群拥挤而喧嚣,个个兴奋无比,喊着“今日处死逆贼,有好戏看喽”,争抢着想挤到前面,占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谢重珩仿佛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又仿佛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意念、一个鬼魂,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即使从未亲历过这段过往,他也知道,这就是千年后他在族谱中看到的谢煜的结局。

炮烙而亡。

本该是热到流汗不止的境地,他却只觉得像是当初刚刚来到这个时空,隆冬时节骤然跳进了冰封的湖中,连血液呼吸都瞬间被冻结。

唯有人影幢幢,喜笑颜开兴奋无比,似乎前头有人一斗一斗地抛撒金粒子一般,推搡着自他身边蜂拥而过。

谢重珩:我说我是全村的希望有人信吗?信的扣1。

下一章,攻正式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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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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