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的伤势恢复良好。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即使有凤曦的妖力相助，也不可能迅速痊愈。谢重珩每日下值，总要去澜沧院看望他，陪他和顾晚云说说话，却绝口不提诸般猜测与怀疑，彷如什么也没发现。
那天散值归家时，谢煜的贴身侍者正在谢氏府角门外候着，让他即刻前去议事。
武定君尚且虚弱，暂不便外出。谁若有重要或拿不准的事，都改为直接去他寝卧回禀。谢重珩刚刚进去，尚未来得及行礼，谢煜就递过来一张纸条。
是灵尘刚刚送来的密报，言说尾鬼攻势明显集体弱下来。但据俘虏交代的可靠消息，他们将要举倾国之力攻伐大昭，不惜代价，务必登岸。此时的缓和，不过是等待增援的大部|队到来。
谢重珩当即变了脸色。
唯有他和谢煜清楚，昭明帝与尾鬼暗中结盟至今已经足足两年多，然而尾鬼细作早就暗中联系好西大漠的岱钧、冰帐汗国，伺机联手攻伐大昭。
如果说从前此事全是推断，那么这张密报几乎已经可以证实。
霜华一战让昭明帝损失不小。倘若按他的想法，说不准还能缓上一两年。待倾魂战后挑选的那二十万兵士训练得差不多，可以补充入军营的时候，再吩咐尾鬼夹击灵尘。
他固然想得十分完美，算盘珠子都崩过了星峡海，但宫氏倒下后，什么时候点燃战火，却已经由不得他说了算。
沉思间，陆续有人到达。这次被召来的都是熟面孔，常年一起主事的几个重要子弟，只除了谢重琛。
谢烁重伤已经月余，伤势虽好转不少，毕竟被刑刀损及根基，身体垮了，恢复也慢，若要外出仍是有些勉强，故而一应事务仍由谢重琛出面并转达。
一行人严守规矩，在床前按次落座，一如在议事堂中，丝毫不乱。
见人已到齐，谢重珩先将眼下的危机摆出来：“三方外敌已做足准备，等着后续的大决战。只要探知霜华战事一结束，就要随时联手进犯，瓜分天龙大地。”
“南线的西大漠，岱钧至少能再度集结三四十万天狼联军。原本南疆能抵挡五、六个月，但巫氏旁系重要子弟集体撤离，十来万巫氏军虽仍在边界镇守，暂未出什么乱子，只怕已军心动摇，斗志消沉。”
“昭明帝遣了特使前去商谈，但他们拒绝听从永安的指令，也不接受任何外来将士的协助，只肯凭原班人马参战，声称若帝王的兵马胆敢踏入南疆一步，就即刻开关迎敌。”
“这点抵抗已经几可忽略不计。唯一的希望是旁系那些重要支脉撤走之前，可能，给他们留下了护境结界的开启之法。”才说到此，谢重珩眉头已经微拧。
“北线的冰帐汗国虽远不如西大漠，要拉起一二十万军|队却也不难。然而宁氏早已尽灭，无人能开启碧血护境结界，那里跟霜华一样，都属毫无抵抗之地。昭明帝会在两境交界处布下防御。但只要敌人能突破任何一处，就可长驱直入，全盘占据这两境。”
“与此相对，永安南七营北三营估摸着也就剩六十万上下兵力，暂时只勉强够防守中心三境，反击甚至正面迎战都成了不可能。”
一口气说完，谢重珩端过茶盏，借着低头饮茶掩去了眼底的忧虑。这还仅仅是西南、西北两个方向的危机，还有与谢氏切身相关的东部。
尾鬼五大神侍，最难对付的阴阳、最神秘的枯春两人这几年一直在镇守本岛。此番既是“不惜代价”，他们后续能增援多少兵力姑且不论，很可能至少还会抽调其中一个随军。
灵尘对付现有的三大神侍和三大名主的军|队已然捉襟见肘，若再加上如此重的码，只有危在旦夕可以形容。接下来的战争规模恐怕不会下于当年谢焕夫妇战死的那场。
然而尾鬼最为忌惮的大昭两大名将先后陨落，谢氏也再找不出名望、谋略都可以跟谢烽相提并论的将帅，去主持整个灵尘战局。除外，谢重珩还知道些凡人根本无法插手的事。
他掐头去尾，着重隐去了昭明帝勾结尾鬼和谢烽相关，挑着能说的说了。
谢煜满脸病容，拢着厚厚的被褥倚靠在床头，背后还多垫了两个软枕。他安静地听着侄子条分缕析，面对这随时可能爆发、近乎绝境的危机，看不出任何情绪。
不出所料，几名子弟面面相觑，尽皆失色：“也就是说，一旦尾鬼大规模往灵尘增兵，那两支力量就会同时起事。”
“不错！果真如此，天龙大地拢共九境，剩下的边界五境，短时间内至少其中之三恐怕都保不住。加上本已落入岱钧之手的倾魂，可谓半壁江山沦丧，简直是有史以来都能排进前五的奇耻大辱。”
“除非昭明帝舍得付出足够的代价，开启对应的天绝道，以邪阵之力将其逼退。姑且不论区域内的所有百姓都不可幸免，单说他这些年为了收拢权柄都只开过一次，哼！又岂会大义到为了整个天龙大地损及自身？”
“现在最好的办法仅只一个：昭明帝跟谢氏摒弃前嫌，精诚合作，共御外敌。但纵使他主动提出来，我们也没有人敢信啊！”
……
只有谢重琛低眉垂目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不置一词。
单凭大昭现在的状况，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局。谢煜本也没想让他们拿出个章程，只是要告知他们眼下的形势，让众人心里都有个数，知道日后的大方向要如何走，该怎么协作。
摒退几人，他定定看了侄子须臾，方才道：“阿珩，你怎么说？”
谢重珩知道，这是询问他手上那支力量的意思。他耗费百年，打造出强大的幽影大军和优质的军械，本意不过是保住谢氏。谁想家族尚未得救，倒先要收拾这个王朝的烂摊子。
他都说不好该怪昭明帝胃口太大，太过急功近利，自毁边境防御，还是怪谢煜太过狠辣，一人就耗去了中心三境五十来万将士。
沉默一小会，谢重珩道：“若有必要，我随时可将他们调遣出来。冰帐汗国和西大漠倒是不妨事，昭明帝如果不作妖，他的人防御于内，我的人突袭于后，能对付得了。”
“但这不是说危机就能解除。最大的问题是，就怕他那时还有别的想法，非得搞点动作。你将他当猴耍了几十年，他堂堂一朝帝王，岂能甘心低头？总归我是不信他肯老实跟我们联手。”
“另外，伯父知道往生域是什么地方。里面的幽影虽看上去与活人无异，终究是不容于天地的邪物。尾鬼阴阳神侍一脉有召唤海鬼、操控邪祟之能，灵尘战事，他们恐怕无法参与，只能由旁系硬扛过去。”
“而且……幽影身死片刻就会化为一把血色枯骨，不免要引发一场大范围的恐慌。”
谢煜虚弱道：“无妨。前两条见机行事，全力以赴罢。至于最后一点，万不得已时也顾不上那些了。”话毕，仿佛精力不济般闭眼缓了缓，借此敛去心中苍凉。
作为整个龙渊时空文明传承最悠久、心性最坚韧不屈的族群，龙裔族人有着骨子里的傲性和认同感。即使在天龙大地最为混乱的时期，不管有多少诸侯国在此并立，都无不以龙裔正统自居。
如同世家大族，公认的原则是内部再斗得如何你死我活，也是兄弟阋墙，却绝不容忍旁人染指。史上不乏有某国被外族所灭，其余各诸侯联手打退入侵之敌，助其复国，再互相争斗的奇闻。
有史可考的许多万年以来，意图吞并这块全时空最广阔丰饶之地，奴役此间黎庶的敌人数不胜数。龙裔族人不知闯过了多少次亡国灭种的危机，反将许多强大的对手都熬到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从来没有哪个外敌能真正将他们逼到屈服。
可到头来，为着一朝帝王私心的权力欲|望，大肆诛杀镇守疆域的世家，却没有培养出足够的力量取而代之，以至于竟要借助异时空的非人之物去度过难关。想想都觉得讽刺。
身为武将世家的掌执、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军|人，饶是武定君怎样性情坚毅如铁石，也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
但那点对他而言近乎软弱的情绪也不过转瞬即逝。他掩饰得很好，连近在眼前的亲侄子都没有发现分毫。
谢重珩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才道：“若无意外，传送阵大约到过了新岁不久就能完成。以侄儿愚见，如今的局面，实在已经到了必须做决断的时候了。”
“伯父想好怎么选了吗？是就此撤离？还是趁机彻底颠覆原有格局？”
略略一顿，他仿似不经意地道：“自洪荒传承而来的世家已所剩无几，谢氏独大。或者，伯父有令谢氏问鼎之意？”
话音方落，谢重珩自己反倒茫然了一刹。若放在以前，这种试探的话他绝不会问出口。可他们的人生信念出现了根本分歧。
他虽也练出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却终究本性不是如同谢煜、江祁这类城府深沉莫测的人。如今叔侄间说话谈事，即使谢重珩再如何竭力掩饰，也很难再回到从前开诚布公的境况，反而有意无意地带了些疏远和偏见。谢煜不可能察觉不出。
然而武定君这样常年手揽大权、运筹帷幄者，岂容一介晚辈、族中子弟与自己离心，质疑并挑战自己的权威？又岂容有人坏了他多年的大计、置家族于险境？
叔侄二人恐怕都不过是假装无事，暂不挑明，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内阋之祸，胜过外患。于他们而言，这甚至是比现在大局的困境更为严重且急迫的危机。
谢煜一时没说话。灵尘的真实情况已成为族中机密，永安嫡系仅有他知晓，侄子并不了解，才会一再对自己生出芥蒂。但现下不是交底的好时机，否则倒像是急于推脱责任，只会更加适得其反。
过了会，他道：“我有没有这个打算，取决于你。阿珩，你肯坐上那个位置吗？”
默然片刻，谢重珩摸摸鼻子，闷声回了句：“伯父饶过侄儿罢，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谢煜似乎终于是笑了笑，又仿佛不过是他的错觉：“我看也不像。你太过心慈手软，注重是非道义，做不到当弃则弃。然而身居上位者，眼中只能有大局，而不该以对错论可否。”
他也不管谢重珩怎么想，就着这个话题，转了个方向：“本朝自圣祖凤千山开始就野心勃勃，意图铲除诸世家，真正成为整个天龙大地的绝对主宰。但，谁上都可以，唯独不可以是凤氏一脉。”
“虽说边界六族倒下、中心三境胜出是大势所趋，可凤氏世代传承凡人绝对无法对抗的力量，而无有任何制衡、约束。真要将权柄集中于他们一脉之手，何其可怖。”
“宁氏还能算事出有因，然而白氏、宫氏的冤屈，至少朝堂上尽人皆知。但那又如何？凤北宸不仍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砌词攀诬、栽赃陷害，可曾有半分犹豫、手软？”
“剩下的世家多少还能牵制他时尚且如此，如何敢让人想象，倘若可以毫无顾忌，掌权者又将如何残暴跋扈？生民又将如何为奴为畜？恐怕届时偌大一片天龙大地，都只能任由其生杀予夺，肆意妄为。”
谢重珩“嗯”了一声，不自觉地就想起最初时的往生域。
那些大大小小的首领们不过是手段出众些，还没有掌控如同天绝道及其中枢那样不可企及的存在，都可以视治下幽影为草芥。真如他伯父所言，实在不堪设想。
不过多说了几句话，谢煜已然精疲力竭。
察觉他状态不佳，谢重珩也没叫侍者进来，自己伺候着他躺下。他喘息着歇了会，终于回答了先前的问题：“天龙大地的劫难近在眼前，我不会选择就此撤离。”
“如我所料不错，再有一个月，最迟进入十月份，这场大战就会全面爆发。国难当头，我自是希望关键时候你也能倾力相助。不过你要是实在不愿，我亦不勉强，只要你日后想起来问心无愧就行。”
“待这场危机过去，我这副担子也该卸给你了。你若有把握、有想法，那就尽力而为。若没有，那就明哲保身。但如果还是让我选，不管是为家族还是为所有龙裔族人，谢氏都不妨与凤北宸斗上一斗。”
谢重珩看着他口唇开合，心里却丝丝发冷，不知道这番正气凛然的说辞中，又有几分是真心为着家国大义，几分是掩盖私心的冠冕堂皇。
但他只是仿若无事地听完，然后笑道：“伯父智计心性超出侄儿远甚，我哪里接得住？自然唯伯父马首是瞻。”
心事重重地回到半山院，他准备找凤曦谈谈连谢煜都不知晓的真正的劫难，商量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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