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的事情终究还是入了穆秀侠的眼。
陆元珍是个孤女,这事儿她清楚,但对陆元珍在夏家的境况却只有个模模糊糊的认知。
毕竟夏家在灵秀镇占了个大宅子,却让家中女郎在适龄阶段外出奔波攒钱,可算不得上是良善,因此,陆元珍对这节气习俗表现出来的一知半解,穆秀侠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驴车晃晃悠悠地往灵秀镇上的东市走去,适逢惊蛰,外出的人少了大半,地面还未干透。
穆秀侠带着陆元珍在东市的其中一条街尾下了车:“这里是老巫婆的住处。”
陆元珍:“?”
或许是陆元珍的疑惑太过于明显,穆秀侠有些忍俊不禁,但没多说什么,让赶驴的老汉在外头等着,领着陆元珍就进了那扇半阖的大门。
大门上挂着褪色的门神剪纸,门两侧的对联也脱落了大半,进了大门,是个中间下陷了一个台阶的小院子,院子里边边角角都是苔藓,在雨后显出几分翠绿来。
四四方方的院子边缘没有下陷,沿着墙面放了许多杂物,一眼看去,屋子里很昏暗,靠近门的位置放了把摇椅。
“谁啊?”
可能是听到了声响,屋内发出了高昂的询问声,没过多久,就出来一名身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整洁的发髻,面上的皱纹松松垮垮地往下坠着,但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却隐约发着猫一样的光芒。
“来认认脸。”穆秀侠笑着介绍道,“这是灵秀镇大有名气的姑婆,魏婆婆,能掐会算,让老人家在惊蛰给你拍拍小人压压惊,开个好头,今年一年都顺利。”
拍小人?
陆元珍的目光从魏老太太皱巴巴的严肃面孔上转移到了穆秀侠的满脸笑意,心中一时有些感慨。
作为原主的亲戚,夏家在她没来之前,能将一个活人生生磋磨死,那种磋磨是无声的长久的,钝刀磨肉,既让人摸不着错处,又绝不让原主好过,可没想到,穆秀侠身为她的‘老板’,却能发现她对气节的陌生和懵懂,还特意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带她来这里一趟,当真是……
陆元珍的心头百味陈杂,万千思绪一闪而过。
魏婆婆的利眼在两人之间一掠而过,心中有了计较,起身将桌上的油灯点燃,让与外头两人进来,自己也坐到了那张铺着油毡布的桌边。
“来吧,姑娘。”魏婆婆朝着那年轻的可人姑娘伸出手来,“生辰八字写给婆婆看看。”
陆元珍坐在桌边,桌上有笔墨和成沓的红纸,全都被剪成了细长的条状。
陆元珍下意识看了身旁的穆秀侠一眼,在对方无声的鼓励下,拿起了那只毛笔。
“穆姨!穆姨!”
陆元珍刚搁笔就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呼喊声,声音稚嫩尖细,像极了绣庄里的小丫头。
穆秀侠当即就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见陆元珍要随她起身,连忙抬手制止了:“没事,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
魏婆婆直到穆秀侠跨出了门槛才轻声笑起来:“姑娘不必惊慌,是好事临门呢。”
见陆元珍一对黝黑的眸子在灯光下盈盈地望过来,魏婆婆收起笑意,微微眯起眼睛,又捏起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签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果真是颗福星呢……”
穆秀侠脚步匆匆地出了院子,见外头站着的果真是绣庄里的小丫头,不由得心中一沉。
“怎么?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绣庄里的丫头都是打小买回来服侍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对外头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天真的向往,往日里在绣庄里搭把手,干些杂活,没事基本不会出庄子,更何况这前后脚就赶过来的功夫,恐怕连庄子里那匹好马都难得出了躺门。
“穆姨!是大事呢!”小丫头又停下来喘了两口气,集市里驴车能进,马匹却是不能进的,小丫头一路从集市入口跑进来的,这会儿喉咙胸口都在发疼,见穆姨因为她的磨蹭而黑了脸色,连忙用力咽了口唾沫,高声喊道,“是少爷!少爷来了!”
“什么?!”穆秀侠面上诧异,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小丫头的胳膊,质问道:“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穆嗣庆那混小子真回来了?!”
小丫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您前脚刚走,少爷后脚就到了!说是船一到就赶回来了……”
穆秀侠慢慢松开手,眼睛望着虚空的一点,心中感慨的喃喃道:“真真是……”
要说穆秀侠对陆元珍的好没有私心,那便过于虚伪了。
穆秀侠在去年冬天撞见了陆元珍这块好胚子,如获珍宝,而陆元珍也的确没有让她失望,她那几件新奇的绣品让穆秀侠揽了不少生意。
在江南,绣庄之间的竞争激烈,眼见着绣庄的人才渐渐凋零,被旁的庄子挖走了不少好苗子,穆秀侠那会儿正着急,却没想到又靠着那几个大单子起死回生了。
从那时候开始,穆秀侠就隐约觉得陆元珍旺她,而这回,她却是越发的笃定了。
“你在这儿等着。马牵来了吗?”
小丫头脸色红润,憨厚着点头:“嗯!就在市头呢!”
穆秀侠放下心来,脚步轻快地进了屋子,脸上的喜意压都压不住,见陆元珍站在门槛边上,连忙疾走两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好姑娘!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还没等陆元珍理解她的意思,她便满脸喜色地继续说道:“眼下我家那浑小子回来了!他外出几年,我只得回去教训一番。外头驴车等着,你且宽心,听完魏婆婆的安排,就在市集里好好逛逛。”
穆秀侠说完,手用力攥了一把,还塞了个荷包在陆元珍手里,不等她说完便朝魏婆婆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跑了。
“嘿嘿,福星诶……”
魏婆婆又发出了那种怪笑。
陆元珍看着穆秀侠迅速跨出门槛消失在视野中,手上摩挲着荷包,慢慢回过味来。
“是您告知穆姨,我是她的福星?”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福星可不定是好话。”魏婆婆意味深长地说道,“姑娘,你虽然是别人的福星,却当不了你自己的福星。你近来可不好过啊……”
陆元珍站在门边往里看,看着魏婆婆的面容在油灯下显现出枯槁和生机的矛盾气质来,心里对这话并不买账。
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但既然来了,陆元珍倒是没有想要举起反迷信旗帜的意思,她重新坐回到桌边,平静地问道。
“婆婆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魏婆婆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笑声:“姑娘是个厉害人物,犯不着打小人,小人自然能成为姑娘脚底下的垫脚石,只一点……”
魏婆婆将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条子拉到面前展平:“姑娘近来有灾,切记不可轻信他人,当贵人相助时,低头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元珍离开了魏婆婆的小屋后,站在原地思量了片刻后,迈步朝市集中心走去,在她身后,驴车慢慢地跟着。
路上行人并不多,但集市里的铺子却是雷打不动地开着。
陆元珍来到这世界后一直忙着生计,倒是很少外出逛街。
路边的灯笼零星地被市集的管事点亮了,烛火晃动着,倒是显得店铺内的油灯明亮了。
陆元珍逛了几间成衣店,了解了近来时兴的款式,又去首饰店里逛了一番,正想着带赶驴车的老汉去找家店吃晚饭,却见前头屋檐上忽然飞来一只小鸟。
黑暗中,那抹涂在眼周的白色花纹特别显眼。
陆元珍吃了一惊,下意识侧身去躲,可那只小鸟压根不怕人,围着陆元珍转了一圈后,还在她肩上落了脚,这才在陆元珍惊诧的目光下一跃而起,往路边的酒楼飞了上去。
时下有许多人爱好养鸟,夏家老爷就养着一只珍贵的唤作‘鹞’的鹰子,听说前几年还伤了许多人,但像这种小巧可爱的亲人小鸟陆元珍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她好奇地驻足往上看,看到了酒楼窗台处落着的鸟儿,它似乎心情不错,正往边上雀跃地蹦着,嘴里发出婉转清脆的叫声。
陆元珍的眼睛在酒楼前的灯笼映照下隐隐泛着光。
“啧啧啧,宁公子的魅力即使到了江南也无法掩盖啊。”
酒楼三楼半掩着的窗子后,几个男人或坐或站着,屋内有凝滞的沉默弥漫,忽然,倚靠在窗边的其中一名男子笑着调侃了一声。
站在他身边的宁远初正对着窗外远处的黑暗陷入思索,如若此时北边的人见到他,必然能认出这人就是北边出了名的富贾之子,听闻宁家的一座郊外宅邸都有足以媲美皇宫的美名。
此时宁远初听到这话,眉头就先皱了起来:“郑子约,你几岁了?”
邓子约听到这话也不恼,笑眯眯地回应道:“可不是我胡诌,你且往下瞧。”
宁远初顺着邓子约的手指往下看,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锲而不舍地继续说道:“那美娇娘可还没走呢。”
宁远初眉眼低垂,视线往下一瞥,当即就瞧见了那所谓的‘美娇娘’。
平心而论,这女人的确是称得上这个名头,莹白的面容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透着亮,一对盈盈的杏眼隐约泛着光,满是期待朝上望过来,两目相对之时,连眼睫似乎都跟着忽闪了数下,宁远初心神一乱,心情越发焦躁起来。
“不知所谓!”
宁远初伸手出去,正要关窗,却见那女人忽然垂下头去,独自立在原地,消瘦的身形满是落寞的意味,让他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呵斥似乎传到了下头,手上不由得一停,心都跟着提了起来。
“啁——”
宁远初正停在那里,却见他养的那只画眉从窗外跃了进来,扑棱到了桌边,蹦蹦跳跳地要去啄那盘子里的坚果吃,一瞬间,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到了它身上,等宁远初再收回视线时,下方哪里还有人在。
“宁少爷,你这年纪了怎么还跟你爷爷一样古板呢?”邓子约摇了摇头,迈步走向桌边,要去逗引那只画眉,“按照你这个势头,何时才能成家立业呢?”
宁远初的目光往下方迅速一扫,昏暗的灯光随风晃动着,街上零星行人,并不见那名失落的姑娘,他面色不变地将窗户阖上,冷冷说道。
“未成业何以成家。此次下江南,可不是靠砸钱就能成事的。”
屋内又是一静,只剩下那只画眉活跃的清脆鸣叫,自娱自乐地和那果盘搏斗着。
话题又拉回到了最初的开端。
“既然陆家提前我们一步领办了万花会,那我们自然要应战,万花会不仅要派人去参加,还要派有本事的。”宁远初神色肃穆,“此次下江南可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要想让家里的长辈放手,需得拿出几份令人信服的答卷来才是。难道你们甘心再被困到院子里,整日游手好闲,被当做总角小儿对待?”
“若是你们没有这份心,就不必再跟着我了,早日回龙泉去。”
宁远初端正的态度让众人俱是收起了调笑的态度,目光有几分惶恐,一番无声的眼神求助后,还是邓子约先站了出来:“我的大少爷,这话可说得寒心。我们几个既然跟了你来,自然是要跟着你作出一番大事业的。别说自愿走了,就算你赶我们,我们都不会走。”
“是啊。”
“就是这个意思。”
嘈杂的认同声此起彼伏,宁远初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轻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既如此,万花会必须要赢,铺子的事情也要提上议程,子约,你将这江南的铺子列个单子,至少要备个百铺十庄。万花会的事情等嗣庆回来再议。”
“是。”
邓子约装模作样地抬手作揖,惹得众人大笑,气氛有所缓和,连宁远初也终于露出点笑模样了。
宁家在北方的确是赫赫有名的富商,可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江南一带,还是陆家占据了上风。
宁远初在家中起了口角,怒极之下起了创业的心思,势必要让瞧不上他的父亲另眼相待。
要实现这个目标,又有哪个地方比江南更适合下场扬名?
原先宁远初还想着从领办万花会开始,可县衙根本不敢接他的帖子,更是在当天便风风火火地将陆家领办的消息扬了出去。
这里头的渊源宁远初又哪里会琢磨不透?
他当下便气得咬牙切齿,倒是无意中斥责了路过的娘子,只盼着人家别放在心上才好。
宁远初想到这里,脸上的笑意又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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