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上的机械座钟刚过八点时,解予安被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吵醒。
意识在灰蒙中缓缓恢复,背景音般的漱口声和水流声逐渐变得清晰,脑子转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刚过门的“妻子”在洗漱。
微微掀开眼皮,眼前依旧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唯有后脑至耳根部位持续的神经性疼痛提醒着他,当前不是在梦里。
盥洗室传来了脚步的声音,解予安撑着胳膊,准备坐起,却陡地发现自己左掌乃至胳膊肘的位置都陷在了一片柔软被褥之中。
解予安愣了下,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
“醒了?”
梳洗完毕的纪轻舟将被水沾湿的袖口挽起,一出门就看见解予安黑发凌乱地坐在床上,似乎准备起身的样子。
“嗯。”解予安应了声,淡定询问,“几点?”
“不迟,八点而已。”纪轻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子透气。
倏然,他唇角一翘,转身看向解予安道:
“我说,您的睡相可真够惊人的,一夜摸了我七八次,要不是看你睡得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性/骚/扰了。”
听闻此言,解予安才恍然察觉,作为一个浅眠的人,自己昨晚竟然睡得很不错,一次没醒,一个噩梦也没做。
他摸索着拿起枕头边的黑色纱带,缠绕在眼睛上,面不改色道:“等会让阿佑收拾一间空房出来,你搬过去。”
“这就不必了,搬过去老太太也会叫我搬回来,何必折腾。”
纪轻舟扁了扁嘴,解予安平静的反应令他觉得很没劲。
思索了几秒,他忽的灵光一闪,提议:“要不这样,为了保证我们彼此的睡眠质量,干脆定个规矩。你超一次界限,给我一块钱,我也一样。怎么样,赌吗?”
“这是我的床。”解予安试图让他认清事实。
“两天前是你的床,现在可未必。”纪轻舟走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半床沿坐下:“我们的关系闹上法庭去,别说你的床了,财产都得分我一半。”
“我们的婚姻受哪条法律保护?”
“所以你就能赖账了?堂堂解家少爷,前上校长官,如此不负责任?”
解予安沉默下来,静默了足足十秒钟。
就在纪轻舟觉得无趣,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解予安突然伸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木匣。
那木匣未上锁,他直接掀开盖子,点数了八个银圆,放到了铺着厚床褥的那一半床上,意思是愿赌服输。
“真给啊?”纪轻舟见状有点惊讶。
其实他只是想借机嘲讽下某人百变的睡姿而已,没想真能从他口袋里掏出钱来。
但既然对方给都给了,纪轻舟也就当是精神补偿收了过来,并送上一句奉承:“解少豪爽!”
尽管不是很了解民国的钱币制度,纪轻舟却也知晓,此时的银圆购买力是很强的,故而对解予安的这句奉承说得也是真心实意。
解予安不予理会,将匣子放回了原处,好似完全不担心小金库的暴/露。
收了钱,纪轻舟再看向解予安时,忽然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果然,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护色。
随即,他颇感好奇地拿起一枚银圆举到眼前瞧了瞧,发现它的正面是一只衔蛇的飞鹰,猜想这应当是此时较为流通的墨西哥鹰洋。
八块大洋,这可是他在民国拿到的第一笔钱,得好好收着。
万一明天他就因为得罪解少太狠,被赶了出去,这可就是他的救命钱了。
纪轻舟将八个银圆仔仔细细地放进了斜挎包的夹层里,待解予安洗漱完毕,便发挥自己的导盲职责,带对方去衣帽间挑选衣服。
兴许是因为中式服装的包容度强,对尺寸要求不高,解家给解予安新做的衣服皆为长袍、马褂这些,且颜色大多素净,少有亮色或绲边。
纪轻舟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最后从折叠的诸多衣物中,选择了一件艾绿的暗纹长衫,再搭配一件鷃蓝软缎坎肩,作为清晨的外套。
里面则是一条薄丝绸的白色系带长裤。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在这方面耍什么花招,在纪轻舟递给他衣服时,解予安什么也没问,直接接过衣服,关上内隔间的门更换。
待解予安穿着完毕出来,纪轻舟又帮他调整了一下肩线和领口,旋即后退一步,视线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面露微笑满意地点了下头。
谁能想到呢?
前日他只是站在邱文信故居的老照片前暗自惋惜了一下,转眼这个模特就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打扮了!
这说明什么?
别随便对老天爷许愿,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以怎样扭曲的方式完成你的愿望!
纪轻舟暗暗感叹着,转身走出门道:“走吧,去吃早饭。”
·
饭后,纪轻舟按计划同沈南绮一道出门,去服装店量体裁衣。
今日乘坐的是一辆美国进口的雪佛兰小轿车。
上车后,沈南绮摘下帽子,一面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鬓角的头发,一面侧过头,对纪轻舟的着装发出了点评。
“你今日穿得还可以,蛮时髦的,虽然有点不够正式。”
由于昨日被批评太过,纪轻舟今日稍微打理了下,穿了件墨绿色的丝质衬衣和深灰色垂感休闲西裤。
衬衣的版型宽大,尽管他将领口纽扣全部扣上,又打了条灰黑斜纹的细长领带,看起来依旧松松垮垮,不像个正经人。
没办法,行李箱里的衣服大都过于休闲,他实在没什么可搭配的,今日所穿的已经是唯二能在这个时代穿出门的了。
至于纪云倾留下的衣服,那皱皱巴巴的粗布长衫,他连试都不想试。
“论时髦我可比不上您,方才在餐厅遇见您时,真叫我眼前一亮。”纪轻舟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回道。
或许是要出门社交的缘故,沈南绮今日特意画了眉毛,擦了口红,穿了套剪裁精良的长袖衬衣与长及脚踝的灰色细格纹A型裙,头上戴了顶深灰色的毛呢钟形帽。
她的衬衣是用雪纺绸制作的,领面贴了白色蕾丝,衣身柔白发亮的质感与她所佩戴的珍珠项链与耳环正合适。
沈女士昨日那身雍容华贵的旗袍马甲还印在他脑海里,今日突然换了身西式打扮,纪轻舟第一眼见到她时,确实有恍惚一阵。
“哪有什么时髦,我这衣服都是两年前做的了,早过时了。”
“经典的就是时髦,况且您身材好气质佳,越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在您身上越是美丽优雅。”
“你倒是会说话。”沈南绮被哄得高兴,笑着说道,“等会儿到了店里,让严师傅给你多做几身。”
“严师傅是您约好的裁缝?”纪轻舟表现得饶有兴致。
“他可不仅仅是裁缝,在洋服这块,他是一位艺术家。”沈南绮随口评价,见他好奇,便详细介绍起来。
“你来上海也有段时间了,想必听说过裕祥时装公司,它是上海第一家国人开的西服店,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严师傅就是裕祥的老板。
“严老板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做了三十多年的衣服,在上海裁缝界可谓是出了名的硬手艺,不仅经验丰富,在西服的裁剪制作上更是技艺精湛,连洋人都慕其名声,排着队地找他定衣服……”
裕祥时装公司开在静安寺路上,距离解公馆不远。
纪轻舟感觉自己才上车呢,还没同沈南绮聊上几句话,车就已经开到了服装店的门口。
正如沈南绮所言,裕祥时装店果然气派,临街的店面占了十几间,拥有着醒目的招牌与明净的橱窗。
下车后,司机先他们几步跑去推开嵌着玻璃的咖啡色店门。
在门后铃铛的清脆声响中,纪轻舟跟着沈南绮走进店里。
“诶呀,解太太,您终于来了!”
一进门,柜台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过来,“老板知道您要过来,特意推了今早的活,在楼上等您呢!来,我带二位上去。”
伙计说着又冲纪轻舟笑了笑,很是客气地在前面带路。
楼梯设在店内西北角,跟着伙计一路穿行的过程中,纪轻舟将店里的环境大致地扫视了一遍,心底暗含惊讶。
这店比他想象中还要阔气,各方面设备齐全,人手也足,可称得上是一个小工厂了。
最外沿街的几间橱窗里挂着最新款的洋装,店内深处则放着数张裁剪台、熨烫台、缝纫机等。
面料也很是齐全,丝绸、麻布、棉布、皮革、毛呢,国产的、进口的,各种材质,各色花纹,五花八门的靠着墙成排而放。
几个师傅带着他们的学徒们,围绕着桌子来回忙碌,这样的服装店简直超出了纪轻舟的想象。
抱着一股复杂的心绪,纪轻舟同沈南绮一起上了二楼。
二楼的环境同一层差不多,到处都是裁剪台、缝纫机、悬挂的面料和堆叠的裁片。
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纤维,气味有些沉闷。
跟着伙计穿过公共空间,绕过一道六折屏风后,就来到了老板的专属工作区。
“解太太,您来了,好久不见了!”
严老板是个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他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件朴素的灰色长袍,外面套着件棕色的围裙,围裙的口袋里放着一些零碎的裁缝工具,乍眼瞧去就是个普通的裁缝师傅。
瞧见贵客到来,他立即放下了手里的工作,笑呵呵地打招呼道:“您来得正好,今早刚拿到两套法国新式的连衣裙,您给品鉴品鉴。”
“我倒随意,衣服够穿就行。”
沈南绮平静地笑了笑,侧身看了眼纪轻舟,向老板介绍道:“这是我表外甥纪轻舟,刚来上海,没带什么衣服,特意来找你做几身。”
“哦,纪先生,”严老板很是客气地伸出手来,同纪轻舟握手,“幸会幸会,我叫严位良。”
“您好。”纪轻舟弯了弯嘴角,和他握手。
“纪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收回手,严位良用平和的目光打量了纪轻舟一阵。
突然,他夸张地一咋舌,转头冲沈南绮道:“解太太,您真是太关照我了,像您外甥这般的身段样貌,套个麻袋都好看啊!”
“严老板这话说得,日后等轻舟穿上您的衣服,岂非裕祥的活招牌了?”
沈南绮将手包放在了靠窗的茶几上,边迈步走向选料区,边用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我是否得问你讨点广告费?”
严位良哈哈一笑:“正是这个理。”
说罢,他便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皮尺,走到纪轻舟身边,给他量起尺寸来。
“这些都是新货?”沈南绮站在沿架子成排摆放的毛呢面料前问。
严位良抬头瞧了一眼,回道:“是,纯羊毛的直贡和哔叽,刚从约翰商行订的。”
沈南绮缓缓点头,食指点着几款面料道:“这黑色斜纹的、藏青的、米白的、驼色的,每色给他做一套合体的西服,款式您看着定。”
严位良闻言,立马给了身边助手一个眼神。
那戴着小圆眼镜的年轻人见状,连忙拿着本子跑到沈南绮身边,记下她所选的料子。
“还有这几个,深灰的、深蓝格纹的和黑条纹的,给我儿子各做一套西服,这黑色的是直贡呢吧?那做一套大礼服,等会儿我把他的尺寸给你。”
“予川先生?”严位良蹲着身子测量纪轻舟的脚踝围,笑着接话道:“上月我刚给他量过尺寸,还有记录。难不成他近日胖了?”
“不是予川,是我们家予安,昨日刚回来。”
“哦对,我听说了此事,”严老板笑容收敛起来,声音柔和了几分,“他还好吧?”
“恢复得还不错,如今这样已是福大命大了。”沈南绮语气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向另一侧的选料区。
待纪轻舟量完了尺寸,便冲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你的衬衣用什么料子。”
纪轻舟抬步过去,正准备挑选衬衫的面料,却见沈南绮在那一批色彩绚丽的丝绸面料前停住了脚跟,驻足欣赏起一匹底色为初桃粉、印有浅棕色菱形交织方胜纹的真丝绉料子。
女人对美丽事物的喜爱是藏不住的,纪轻舟注意到此刻她的眼睛都在发光。
“您喜欢这个?”他问。
“太嫩了,不怎适合我。”沈南绮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意瞧瞧,而眼神却透着些许可惜。
“做成旗袍怎么样?”纪轻舟提议道,“应当适合您。”
“旗袍?”沈南绮挑了下眉毛,轻轻一笑,“早二十年我倒还敢试试,现在么,这样的料子做成袍子如何能上身啊?不是让人笑话嘛。”
“不是您想的那样。”纪轻舟明白她的想法。
昨日从苏州过来上海,一路上,他都在观察此时人们的穿着打扮。
在纪轻舟的印象中,最典型的民国女子衣着无非就是两种,旗袍和文明新装。
然而他昨天一路过来,上袄下裙的文明新装还瞧着一些,却未见有什么女人是穿旗袍的,即便有也是如同男人身上那般的直筒长袍。
再不然就是如昨日沈南绮身上所穿的那种旗袍马甲,但那也是作为外套搭配在褂袄外穿的,衣身宽大,没有什么曲线可言。
显然,此时还尚未到旗袍开始风行的年代。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匹料子,见其花色虽繁复,但因是绉类丝织物,光泽较为柔和。
若做成长款旗袍,以其端庄典雅的款式效果中和布料色彩之鲜艳,日常穿着并不会显得特别娇俏不合年龄。
沈南绮既然喜欢,那予以一试未尝不可。
想到这,纪轻舟便转身朝那戴眼镜的助手和煦一笑,说:“小先生,可否借纸笔一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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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时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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