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拂过国子监外那棵白碧桃,枝头轻轻一颤,落下零星几片花瓣子,乘着阳光打了个璇儿。
一树花开,盛半庭清梦。
三瓣。
十瓣。
十四瓣。
玉笙弦撑着脸,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司业大人正抑扬顿挫地谈着“之乎者也”,着实令人生困,穿书前常失眠的毛病都快给她治好了。
说起来,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今年恰巧也是第十四年,过两日便是她的十六生辰。
两岁时她在避暑山庄被设计抓走,王氏花言巧语一通,不在场证据充分,彻底将自个儿撇了个干净,忽悠得她爹玉君公相信了玉府树大招风,她这个嫡小姐只是意外被卷入了纷争,这套漏洞百出的说辞。
好在男主十分给力,知晓她身世之后,没有直接将她送回当时那个暗流涌动的虎穴玉府。她在中宫过了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快活日子后,被男主送到了淑妃程娘娘膝下,认淑妃作了姨母。
淑妃娘娘是她母亲的闺中旧友,膝下无子,对她宠溺得很,自此,她更是走上了家中当大王的人生巅峰。
上月末本着近距离刷好感的原则,她斩钉截铁地入了太学给景扶冠作伴读,准备混到一年后男主卒业就成。哪想景扶冠偏偏在学业方面上心得很,分明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闲心给她布置额外课业。
至于课上所学经书,玉笙弦欲哭无泪闭上眼。熏陶古经文化可以,全文背诵打咩。
周司业布置了誊写,一炷香时间。玉笙弦取出新墨准备研磨,预感不对劲。
她不动声色往后方扫了眼,恰巧捕捉到重咨未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得逞之色,许是没料到她会倏地回头,怕打草惊蛇,那抹刻薄的笑将将收回,显得扭曲。
这下好了,用脚趾也能猜到墨被动了手脚。
玉笙弦取出早有准备的备用墨块,展开古经竹简,指尖倏地传来一阵刺痛。
猝不及防,她轻嘶一声。鲜血凝成红珠,顺着指腹滴在宣纸上,洇开刺目的痕迹。
竹简边缘嵌进了细如牛毛的银针,不细看很难发现。
玉笙弦的眸中迅疾浮起沉色。
重咨密贴关注着她的动静,见她中招更是一刻也等不及,故作惊讶起身,抢先倒打一耙:“玉姑娘怎得这般不小心,取个书简也能伤着。”
他身为礼部尚书之子,不乏跟班,另一人帮腔道:“重公子未免也太客气,依我看,女子就该捏绣花针,学学女红已然不得了,碰什么圣贤书?”
“嘻,瞧瞧,连竹简都嫌脏,不让玉姑娘碰呢,这血书啊,可谓不详。”
这些话无不说进了重咨心坎里,他的视线掠过玉笙弦身边的空位置,模样更加居高临下,讥讽:“玉姑娘手指娇贵,拿不稳圣贤书,还是快快回家养伤罢。”
太子不在,他料定了玉笙弦不会将此事告状给太子,就算说了,太子根基尚且不稳,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子得罪他尚书府。自玉笙弦第一日入太学,他便差人查过她的身世,大将军孙女?可惜没娘护着,有家回不了。太子妹妹?毫无血缘关系,连远亲都算不上。总而言之,不足为惧。
压低的讨论声传开,其余人面上哪边也不站,只是乐得看好戏。
此刻站在舆论漩涡中央的玉笙弦,忽而笑了,眉眼弯弯似新月,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反倒显得疏冷:“多谢重公子关心,毕课后小女子自然会处理伤口,不劳您费心。只是心存疑问,依二位公子所说,血书是谓不详,可小女子怎得听说,被视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子稿》*正是血书。”
她认真反问:“莫非,重公子是指兰辞公为女子,天下第二行书不详?”
“你……伶牙俐齿!”重咨忿然,却无从辩驳。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玉笙弦歪头:“重公子莫要激动,小女子难不成说错了?”
重咨一甩衣袖,冷笑:“你也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上功夫。”
玉笙弦始终浮着笑,重咨愣是从中读出了:是啊,但你连嘴皮子功夫都耍不过诶。
他握紧拳。周夫子步入室中,见他一脸怒气站着,不免锁眉:“站着作甚,还不快快坐下,休得扰乱课堂。”
重咨愤愤不平,却只得先咬牙坐下。不知想到什么,恶劣一笑。待他将那事捅出去,他看玉笙弦还哪儿来的脸继续在太学呆下去。
散学后,玉笙弦先回了中宫。二三岁时那会儿她刷好感的信念感超强,分离时死死用小短胳膊抱住当时的小太子男主不撒手,成功赖了下来,之后十几年,常常淑妃寝殿和中宫换着歇。
玉笙弦随手将书箧搁在桌案上,询问顺德:“顺德公公,我哥还没回来过?”
顺德知道她和太子感情深,笑了笑:“小小姐,殿下说您生辰前他定然赶回来。”
随口抱怨了一句“哥哥怎得这般忙”,倏地反应过来:“哥他出远门了?”
顺德点头:“是啊,昨夜走的,怕您......”舍不得,他轻咳一声盖过去,“殿下怕见了您舍不得走了,便赶夜离开了。”
玉笙弦闻言哦了一声,有些疑惑,这会儿在原书时间线里也没什么重大时间发生吧,又蝴蝶效应了?
还没来得及表达想念,下一秒表情就差点裂开。
因为顺德慈祥地提醒:“小小姐,虽然殿下不在,但依旧惦念着您,这不,走之前吩咐奴才去取了前些日子您惦记着的话本子,还亲自给您布置了课习。”
“......”可别,她消受不起啊!
书房内,她和桌案上整整齐齐叠起的一沓字帖干瞪眼,无可奈何叹了口气。不就上次睡过头赶时间,稍微写得潦草了些许,至于记到现在嘛。
这些都是景扶冠一笔一划亲自写的字帖,用来给玉笙弦描摹。
论起为何这般......
三岁生辰时,淑妃姨母同景扶冠一拍即合,为玉笙弦办了场迟来的抓阄宴。
她不太感兴趣,顶着众人兴高采烈的目光,如众人所愿,随手抓了一个小盒子,侍从打开后方才发现里头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金银玉石、古籍、琴棋之类的东西,而是几张写了一半的宣纸。不知是哪些个侍从手忙脚乱,将中宫的东西拿错了。
将错就错,姨母夸她将来必定成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景扶冠则自那以后,对让她临摹字帖这事格外上心。
思绪回笼,玉笙弦任命地摹写起第一页。
帖纸之上,每一笔皆力透纸背,铁画银钩间锋芒毕露。
她的字迹早已与景扶冠有几分相像,不过更为清润。
散学时周夫子布置了一篇策论,一盏茶后,玉笙弦吃着糕点找灵感,捻起手帕净手后便提笔开写。
许是事先临摹过景扶冠的字迹,手感尚存,不写不知道,一写吓一跳,这字形相似度可真高。
她啧啧叹两声。
两日后照旧踏着晨曦去太学。
众人落座前依次将策论呈给周司业,收齐后,周司业当场批了几份,翻到其中一篇时,面上不由生出几分赞赏。
重咨由此面上一喜,自得起来。他交策论时便提前数过了次序,轮到这份,十有**便是他。不枉费他昨日特意请教了他大哥。
他大哥年长他十岁有余,早早入了朝廷,前些年亲身赴江南一带治水,经验丰富,这篇策论能得司业青睐,实属意料之中。
周司业清了清嗓,准备开口。
重咨立刻挺直身子,预备承受赞扬。
“老夫所批四篇策论中,玉伴读所写见解独到,思维灵活却不乏缜密,不错不错。”
重咨的笑容僵在脸上,捏了捏屉中的一团纸,满怀恶意直声道:“司业大人,玉笙弦盗袭太子殿下功课,学生有证据!”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这边。
玉笙弦对他作妖习以为常,镇定道:“重公子何出此言?”
重咨见她不认罪,当即从屉中取出一张揉得乱糟糟的纸。
他也不嫌皱,仔仔细细将纸摊平整,以居高临下之态冲玉笙弦抬起下颌:“玉小姐可有想说的?”
玉笙弦还没摸清他在犯什么颠,倒是这张纸,有些熟悉。
她正琢磨着,重咨摸定她是心虚,气势更盛,将那张纸躬身交由司业手中:“司业大人可将纸上字迹与这位玉姑娘的字迹对照,这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周司业颔首:“确实有几分相似。”就是话罢,可疑地停顿了一瞬。
重咨直接下定论:“司业大人,这可不仅是相似,这便就是太子殿下的字迹。”
“玉小姐怕不是趁着与太子殿下有两分交情,便趁太子不注意,盗取了太子的某些课业废稿,反过来充当是自个儿所写。”
太学的老师很少当众展示众人的纸上课业成果,前日所布策论也为自拟中心,借着这条空挡动手脚,只要有心,也是可行的。
其他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传开来,显然快相信了这番话。
重咨一脸笃定,转过头自以为会瞧见玉笙弦菜色求饶,却发现这人竟然......
还不以为意地在笑!
玉笙弦记起来,这张纸是她和景扶冠传的小纸条,其上不是中原字体,为异族融合多种字体所创,重咨认不出也正常。
不过,玉笙弦觑了眼周司业,他瞧起来脸色怪怪的,该不会刚好知晓这种文体罢。
她当时写了些什么来着?诶,忘了。
周司业正一言难尽看着纸上两种结构相似,运笔略有不同的字迹。
这是异族字文,巧了不是,他在古书上见过,多看过两眼。
——“周司业的眉毛真有特色,好似在跳舞一般哈哈哈。”其中一句如是写。
那行字迹属于谁,不言而喻。
周司业:怒了。
罢了,周司业呼出一口气,见重咨一脸不甘,凝声道:“好了,这事老夫自有定夺,重小公子散学后留下。”
玉笙弦笑容燕燕,不卑不亢道:“司业大人,今日这事若不解释清楚,怕是重公子会气大伤身,既然重公子质疑学生盗袭,不如我便背诵一遍,以证清白。”
重咨咬牙切齿:“谁知你是不是早已提前背好。”
玉笙弦脾气颇好地耐心询问:“那依重公子之见,当如何?”
“玉姑娘策论应当并不是写的治水。”
“嗯。”
重咨得到肯定回复,掀起讥讽地笑:“那不如玉姑娘便重新准备一篇治水策论。”两相比较,司业大人慧眼识珠,自然能辨清孰好孰坏。
玉笙弦面色如常点点头,口出惊人:“不必准备,恰巧我对治水有些研究。”
她朝周司业示意:“学生认为,治水当因地制宜,譬如晏河,可实施‘并举’法:上游栽树固土,中游并水攻沙,下游疏堵结合,分流灌田......”
出口成章,高下已分。
重咨再有不甘,也只能憋在心底。
回到听棠院,元莲看出玉笙弦心情不大好,端了一叠点心来:“小姐快别叹气了,尝尝花满楼新出的糕点。”
玉笙弦咬了一口。好吃。
随后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小小年纪,叹起气来老气横秋似的,元莲笑着摇摇头,让她自己静会儿。按以往来看,约莫过个半时辰,她家小姐又活力满满了。
玉笙弦在想上午那档子事,当时不在意,现在心绪闲下来,生出不浓不淡的愁绪。
她刚入太学时,其余人不管心中何想,至少面上皆和和气气,唯有重咨自一开始便对她抱着敌意,就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她鼓了鼓腮帮,恶狠狠咬了一口点心,浅润的眸里闪过一丝茫然。
抛去穿越前所受的现代男女平等教育,她终于深刻意识到这里是古代。女子主内,难登大堂,无法为官,皆是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思想。这里的女子,难道真就只能被禁锢于四方宅院吗?
“小姐!”元莲喜出望外捧着檀木盒进屋,“淑妃娘娘遣人将生辰宴新衣送来了,快试试合不合身。”
思绪回转,玉笙笑起来:“嗯!”
注:因是架空世界,故化用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为《祭子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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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盗袭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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