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与幸川分别，她便许久未看见他。
这个部门是神奇的地方，过去她不想看见他的时候，谨玫一天能碰见他好几次，可如今倒像心照不宣似的，一连几日，她也摸不到他的影子。
谨玫索性收了那无妄念想，将心事隐藏。私下无人时，她会对着镜子，想象幸川就在面前，她要作何说辞，才能搪塞过这相见。
可一连串笑容下来，谨玫感到不对劲得很，那弧度扬到哪儿都不合适，反而愈发契合了网络那句话。
礼貌，而又不失尴尬。
搞什么，她又没占什么便宜，幸川更没损失，就算不爽，也是耳朵过一瞬，别搞得像过不去了似的。谨玫暗暗给自己打气，如果再遇到幸川，没什么好扭捏的，直接一句幸处，我开玩笑的，这不就结了。
然而——
一天，谨玫方到办公室坐定，吴莉走过来拍了下她的肩膀，“一会闫处要开一个调度会，你也要参加。”
“我？”谨玫尚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会，之前没人和我说啊。”
“是一个职教本科的升格工作。”吴莉坐回座位，从抽屉里抽了沓文件，“今天闫处点名让你参加的。”
这个名词，谨玫印象中似乎见过。
她忽而想起来，在办公平台曾见过数次关于它的公告，只是这概念离她过于遥远，高层架构的理念，本就与她毫无干系，而如今她却被忽然拉进了这样一个群体，谨玫想，她是要真正深入到一个组织的中心了吗。她丝毫没有准备。
在会议准备开始时，她夹了本笔记本在腋下，走进处内的会议室。
这会议室，她一年来不了几次，就算是来，也是端茶倒水居多。她环顾一圈，选了个离中心地带最远的位置，长舒一口气后，就这么坐下来。
而在这时，幸川推开门，两人四目相对，谨玫一怔，迅速拿起本子，装模作样地在看记录。低头一瞬，她以为瞒过幸川，殊不知，男人先一秒看见她纸页空空，便嗤了一声。
她拙劣的演技，幸川不感兴趣。他只不过觉得好笑，好不容易有个进组的机会，别人都削尖了脑袋，希望凑领导近点，哪怕攀附丁点关系。而她却隔那么远，在一个角落里。
她所设想的自然应对，在面对他时，实质根本无用武之地，与幸川独处一室，两人都没有说话。
幸好陆续有同事进来，其中便有程韵。
程韵走进来，看到谨玫后，一脸开心地坐下，“小玫玫，你也来了？”
“程姐姐。”谨玫腼腆笑了笑，她附到程韵耳边，问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过来了，你跟得久，知道是什么项目吗？”
说出这句话，她莫名感到有点蠢，领导交代的事情，有什么好问到底的，做就是了，多说无益，吴莉交代她的时候，谨玫看到白祺的目光，艳羡里透着不爽，这显然与其他杂活不同，是一个少有的绝好机会。
程韵极是耐心，她对谨玫解释道，“嗯——这么说吧，你知道职业学校嘛，层次不算高，不过现在国家有方向，希望能升格一批职校，现在咱们单位呢，就在搞这个。”
“职业学校还能升格呢。”
“当然啦。”程韵面露惊讶，“你可要打破误区哦，不要提到职校，就等同于不行。这社会需要很多多元化的人才，不然社会要怎样运转啊。”
“哦——哦——”谨玫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懂了。
“哎，我可和你说。”程韵伸出一根食指，伸到唇边，又指了指地面，一脸神秘，“现在全单位的眼光都盯在这里。”
“只有我们参加吗？”谨玫好奇问。
“当然不是。”程韵摇头，“要联合很多其他部门的，当然到时候，你也会与其他部门的重要领导接触——”
谨玫有点明白程韵的意思了，虽然她依旧懵懂。会议室里的人慢慢坐满，各就其位，幸川坐在中央，微笑着与其他人打招呼。
谨玫捅了捅程韵胳膊，“幸处他，为什么在那里——”
“你这不废话吗。”程韵压低声音，“这个工作，整体就是他负责啊，他肯定要坐在那里。我告诉你哦，这个项目要融汇他之前经手的计划，有些经费，甚至只有他签字了才能生效。要知道，这都等同于部门负责人的效力了。”
闫明宇走了进来，幸川率先站起，为她亮出身边的正席。闫明宇笑着坐下，不忘主动与幸川谈论工作。谨玫从未见过威严如她的人，能展露这种笑容，这种笑由衷而发自内心，不似她平日对其他下属的客套。
谨玫渐渐摸到了一套这里的规律，这里工作强度极大，不比企业轻松。雷霆手段的领导也有，但竟是少数，大家更秉持一种相安无事，这是这里的生存法则。可暗流并非没有，在底层汹涌的，不会轻易让人窥见。
谨玫望着幸川和煦的脸，忽而发现他真的不能小觑。
人发泄情绪是容易的，可如何控制是个难题，且在繁重沉积的任务里，驭下还有一套，让大家工作得心甘且情愿。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本事。
况且，他还没有锋芒，或是他的锋芒不易觉察，总之，表面来看，不会让闫明宇产生功高震主的焦虑。
“对了，我听说。”
程蕴小声地对谨玫说，“上次送到医院去的那个学生，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
这时的谨玫，还有些不在意。
“什么？”
程蕴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直到这时，谨玫才一脸震惊。
“脑子的问题吗？”
她再一次反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
程蕴更压低了声音，“幸好及时送医了，不然这次任务就是全盘皆输。”
谨玫的耳边嗡嗡的，脑中乱得很，她不敢去想当初，如果没有报告幸川，那会让他这个负责人背上什么样的责任。
好在现在来看，她似乎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今天有几个点，还需要再与大家说明一下。”
闫明宇开口后，打断了谨玫思绪。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谨玫，“在这之前，我先插一嘴，欢迎我们的新成员，谨老师。”
闫明宇话音方落，谨玫立刻站起，向大家打招呼。
幸川瞥一眼过去，倒也不傻，别看坐得远，脑子倒还没忘在角落里，是灵活的。
“这样，以现在这个情况来讲，我觉得，这几乎是集齐了处里最精锐的力量了。”闫明宇舒心一笑，“我听幸川说，第一次参加大型任务，你就做得很好，又负责任。”
“这两天，累坏了吧。”
谨玫忙说不累，闫明宇却教她不必拘礼，来到了这个地方，平日威严的闫明宇，距离似也没那么远了。
相较闫明宇，幸川就没那么多话可说了，他简单介绍了上级部门下达的要求，对上一次的任务做了总结。
会议好像就这么自然开始了，谨玫坐在角落，认真地听着，她进入小组晚，幸川说的很多名词，谨玫都听不明白，但她还在本上都记录下来，鼻子下有张嘴，说出需求，了解内容，并不是件丢人的事。
幸川询问几个组长，各自的工作进度如何。首先开口的是教师资源管理科室负责人，她负责汇报兼职教师目前的课程数据录入。
数字很多，谨玫听得头大。幸川则抬起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不需要这么具体，就告诉我进度即可，比如三分之一，百分之多少。”
“做了……三分之一。”
“这个工作我们必须要在月底前完成。”幸川低下头，“如果你有困难，抓紧向我提出来。”
“幸川。”闫明宇提醒道，“兼职那里不是重点。”
“不好意思，闫处。”
幸川从容不迫，“我认为还是兼顾一点比较妥当，这是大事，我们必须确保有备无患，做事要做到他们前头，不然临近了时间，整不出东西，我们会很被动。”
“你说得有道理。”闫明宇想了想，转而同意了幸川观点。
“吴莉那边是个大头，要配合人事，把所有专职人员信息都捋明白。”幸川沉思几秒，“你要觉得在系统安排专业性的课程有难度，容易出问题，那我就把这块放到实训去，由李主任来整体调度，看安排什么比较合适，你就负责配合。”
吴莉讪讪一笑，“我刚想和您说——”
她表情很不好看，甚至有点怯懦，可幸川根本毫不在乎，只一两句便掠过了话题，开始下一项工作部署。
谨玫看着幸川，握紧了手里的本子，她在想，自己何时才能修炼得与他一样呢。换到幸川的位置，她设想几秒，如果她坐在幸川的位置上，她显然火候不够，底下人漏洞百出，问题颇多，她可能会焦虑，寝食难安，得不到回应，甚至会发脾气。
而不是像幸川一样，情绪稳定，坦率得让人觉得可怕。
他似乎根本没有情绪，他只关心，这项工作能否完美，目的能否达成。没用的人他不会苛责，可他心里掂量得很清楚。
“另外我要说清楚一点，我们现在经费紧张，又与各个部门业务交叉，所以在列支时一定要核对清楚，到底该由哪个部门做支出。另外还要缩减开支，即便是过去的常规项目，也请报闫处审批，更别甲方做惯了，指三道四，心里那杆秤也丢了。”
谨玫听出来了，幸川要大家节衣缩食，她早就听说现在财政收紧，现在连部门的经费都要缩减，这种氛围持续了一段，大家的情绪都缭绕在灰色里，有种前路未卜的紧张感，再继续下去，谁都能猜得到，这甚至事关人员费用。
不说话的李良，彼时却开口了，口吻似是打趣，“幸处也不能压得太紧，不然，工作怎么干？”
而幸川，脸上仍是挂笑，“我是为大家好，先过一段苦日子嘛，人才能苦尽甘来。”
“升格了的话，绩效也能提一提？”
李良眼前一亮，而吴莉又续了上去，“这我们说了不算，那得省市的领导拍板。”
这话颇是有叫板的意思，幸川睨一眼过去。闫明宇忽而哈哈一笑，面向幸川，“必要的时候，还得幸处去说几句话。”
幸川漫不经心，“我哪有那能力，一切要合理合规，这我还是清楚的。”
“你就别谦虚了。”
场面立时安静下来，吴莉这才想起，幸川家族了得，不单单是财力，而是背靠某种背景，她不清楚，难道闫明宇不清楚吗，不然一向谨慎的闫处，怎么会突兀地说这种话。
虽说幸川平素从未声张，可就是这明晰与模糊的边界最是骇人，吴莉不想继续想下去了，便缄默下来，任由沉默降落。
见大家都不再说话，工作也告一段落，闫明宇却没有散会的意思，她依然微笑着，“好了，我们说点轻松的。”
“很快又要跨年了。”闫明宇心情看似很好，“我听说，今年处里推了两个人去音乐厅？”
程韵听到了，忽而插话，“是呀，闫处，有一个还是谨玫呢。”
谨玫忽然被点到，头脑发懵，她对上闫明宇视线，眼见这女领导目光温煦。
“不错，总算能让我有幸看到，咱们处在这方面积极的时候。”闫明宇向谨玫点了点头，“大家别埋头苦干，也得适当表现。”
“不过还得经过预选。”
谨玫忽而开口，“闫处，也不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没事。”
幸川目光忽而瞥过，他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落在谨玫眼中。
“你去的话，那我就退下来。”
“别啊。”曹温也忽而插话，他是实训下设分支方向的一名负责人，平常不苟言笑，这时也俨然笑着。
“人姑娘今年与您作伴，您得高兴才是，这是赏您的面子，幸处，您该大方接下来，怎么现在，就打起退堂鼓了？”
“是啊，靓女陪俊男，般配得很，你俩干脆组一组合，一起上台算了。”
大家哄堂大笑，气氛到了此时，已然达到顶峰，在谨玫的印象里，处内很少如此一团和气，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是这一团和气的中心，因与幸川无形捆绑在一起，让大家多了不少谈资，人们公开议论着这根本不搭界的二人，笑得欢快，没人注意到，谨玫颧骨飞上了微弱红云。
她在熙攘繁杂的声息中望向他，不知是她眼花还是如何，她竟难得看见幸川嘴角一牵，似乎是笑了。
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
不知怎的，谨玫又想起那个潮湿的，夜幕将至的傍晚，雨淅淅沥沥，而她站在他的对面，鼓足勇气说喜欢他。
她一度以为，他的笑容该出现在那时。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散尽，座位慢慢变得空寂，她身边没了众人，那热闹劲过了，室内又回归冷冷清清。
幸处早已出门，不见踪影。
谨玫回过神，站起来，跟在程韵身后离开。
走到半路时，谨玫忽然问她。
“程姐姐，你说，我能进这个组，真的是因为我的能力，对吗。”
程韵回过头，一脸疑惑，“那肯定咯，除了必须参与的负责人。”
“你是他第一个带进组的人呢。”
程韵肯定地说，“幸处这个人，不带弱兵，他能带你进来，就是承认你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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