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点头:“正是。我家公子说今日搅了姑娘的事,心中过意不去,遂替姑娘出了半年租金以表歉意。”说完,便做出一副引路的姿态想让程幼仪跟着他回去。
程幼仪皱了皱眉,心道这人真是好生奇怪,明明是他搅了自己的事,现在到慈悲为怀,做起好人来了。
她今日倒要看看,时衍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采芣,所以我一道去给公子道谢。”程幼仪故意提高了几分音量,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对采芣说。
……
小半个时辰前,时衍本在清点一批新上的货,谁至于心中因此事烦乱,数了好几遍,硬是对不数。他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今日也并非有意要看全由于败兴而归。再三思量,从柜中取了二十两现银给秦文。
秦文被他此举弄糊涂了,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平白无故给我银子,你银子多得没地儿花?”
“今日脚的那姑娘的事儿,算是赔礼。”时衍语气里带着几分闲散,回道。
秦文看着手中的银子摇了摇头:“别说二十两,你现在就算是给我二百两,二千两也没用。都什么时辰了,人家车马指不定都已经出城了。”
时衍是秦文看着长大的,怎会不知他是个嘴硬心软的性子。只是现在已过晌午,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多,要找人本就困难,且又过了这么久,再想找,犹如大海捞针。
时衍笑了笑:“我见她是带着侍女从左边走的,要从那条路出城的话,得在城中绕上一大圈,且他们并无车马随侍,应该走不远。”
秦文听他说了这一大通,只觉得脑袋都被说晕了,回道:“你要找人就赶紧差人去找,省得等会人家真出了城,那荒郊野外的,可找不到了。”
“我差人去了,估摸着在回来的路上。”他望了望不远处的街口,说。
……
程幼仪见到时衍的时候,他正与秦文有说有笑。见她来,时衍打趣道:“真是巧啊姑娘,又见面了。”
采芣跟在程幼仪身后,听见此话,有些生气:“什么巧?难不成不是公子替我家小姐付了铺子租金,特地差人找我们回来的吗?”
时衍不接话,目光全在程幼仪身上。他见程幼仪对此事没有反应,便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可不是白帮忙,有条件的。”
程幼仪这才接了话茬:“有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时衍装模作样清了清嗓:“我要你这铺子利润的三成。若你亏了本铺子黄了,需将这钱连本带利一并还我。”
陈幼仪觉着这要求也不算过分,且现下她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便应了他的条件。
几经周折,这事总算办了下来。程幼仪歇了一日,隔日便马不停蹄的去取了之前托人缝的婚纱。一共六件,每一件式样都不同,她又自己捣鼓了些衣架子,将婚纱套在这些架子上。
铺子不需过多装潢,程幼仪只带着采芣简单清扫布置了一番,便开始开门迎客。
头半日来的人多铺子外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将这本不大的铺子围得水泄不通
人声嘈杂,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更有甚者,进了铺子便挑了件最中意的一直盯着看。光看还不行,还得上手摸一通,确认这料子是不是上好的料。
问价钱的人也有,却也只是问问图个新鲜,无一人问了之后便拍板定下要买的。
虽无人买,陈幼仪却被累得够呛,每有人问这既是女子的嫁衣,为何要制成白色,她便得耐心解释一通,不能有半分烦躁之色。
到了晌午,她早已累得唇干舌燥。人群散尽后,程幼仪坐在自家铺子门边歇息,缓一缓她这快散架的身子骨。
时衍不知是何时出现在她门边的,看上去仿佛站了有些时候了。
她见他来,仰头问:“你有事找我吗?”
言下之意,无事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别老在她铺子前晃。
到现在,程幼仪还有些耿耿于怀。
他摇头:“我见你这铺子半日里围了许多人,就想着来看看你卖的是什么,能这样吸引人。”
说罢他目光一转,便看见满屋白花花的婚纱。
“你这是开殡葬铺子,为人办白事用的?”
程幼仪正喝着水,听闻这话只差没一口水喷出来,她摇头,反问:“这哪儿像个殡葬铺子的了?”
时衍这下来了兴趣,走进她的铺子里,随便挑了一件指给她看:“这白花花一片不是给人服丧用的,难不成还能是给人办喜事用的?”
这话还真被他给说中了。陈幼仪走到小几边放下水碗,神情很认真地问他:“这看起来不像办喜事用的吗?哪家办丧事穿这种复杂的衣裙?”
也就是她手中银子不够,若是银子够,还有更华贵的样式可以做出来,铺子里这些款式,只能算是基础。
时衍老实巴交地点头:“不像女子若穿着这种嫁衣出嫁,有八成的把握会被夫家休。既然是嫁衣,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小心被有心之人利用,倒时你这铺子会开不下去的。”
他刚欲在说些什么,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小厮给叫了回去,也不知是何事要忙。留下陈幼仪自个在那儿琢磨他的话。
不过她也未细想,反正铺子走的就是标新立异的道,若是全换成红色,那就要泯然众人了。
日昳时分,程幼仪的铺子来了位客人。
她正忙着整理剩下的布料碎片,就见一宝马雕车停在铺子前。
程幼仪一见那车马来人便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于是放在手里的活,走到门口迎接。
只见一位身着藕粉刺绣方领长腰裙,头戴鎏金步摇,耳坠血色玛瑙的女子在仆从的牵引下缓步下车。
那小姐生得面若桃花,领如蝤蛴,肤若凝脂,让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可不知为何,陈幼仪一见她便觉得莫名悉,却想不起此人是谁。
因着早些时候铺子里无人,采芣待着也是无聊,便给程幼仪说了声,上街转悠去了。
此时只有程幼仪一人应付。
来人见程幼仪未有反应,便开口:“适才听我家仆从说,此处有嫁衣,我也是来此处与朋友会面,便想着来看看。”
程幼仪面容带笑:“您可以进来看看有何喜欢的样式,直接带走成衣也可,量体裁衣也可。”
许意苓跟着程幼仪走进铺子,却被这满屋白花花的婚纱弄得不明所以。
“这位姑娘,你这铺子里卖的当真是嫁衣?”
程幼仪心中叫苦,一日还未过完,她已解释不下数十遍了,她也想过把白色的东西带到这里来会被人不理解,可她从未想过这壁会厚得她打不破。
程幼仪只得又解释一遍。
虽然她也不敢确认许意苓会听得懂,可看样子,她像是听懂了,做出一副叹息之样:“我原也差人专门制了嫁衣的,怎奈男家临时改了婚期,弄我个措手不及,又差人找了好久都没找到适合我的,才出此计策。”
陈幼仪听她这样讲,便提起精神介绍了自己最得意的两件,望她能选到自己喜欢的,不再为此奔波。
许意苓看上意见紧身的鱼尾纱,样式虽简单,但身材姣好的女子穿出来韵味十足。
她想上身事实效果,毕竟是成衣,若是买回去穿起来不合身还得退回来,一来二去又得费许多功夫。
程幼仪便立了屏风,将门演了大半,给她换上。
许意苓见自己的双臂与肩都毫无保留地露了出来,有些不适应,本想挑件其他样式的,转念一想,又未再挑选。
程幼仪帮她换好之后又移来铜镜,铜镜是租到铺子的时候自带的,她便物尽其用,没有将它收起来。
铜镜中,许意苓窈窕的曲线与肩颈的长处尽显,手臂洁白如刚洗净的莲藕。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眼底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片刻便拍板定下这件婚纱。
直到许意苓重新上了车马,采芣才从街右边走回来。
采芣打小跟着程幼仪的原身,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德宁郡主,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回铺子,直到许意苓的车马走了之后才问:“小姐,那可是德宁郡主。她怎会来咱们这儿,您见了她为何没反应啊?””
程幼仪一个穿越者,过来时没有带原身的记忆,自然不可能知道那是德宁郡主,也不知那人与自己的过往如何。
“你是说,方才登上车马走的那位是德宁郡主?”
采芣点头:“正是她。”话毕却忽然反应过来:“小姐,您之前与德宁郡主可是不对付得紧,您都忘了?”
程幼仪被这话问得有些慌乱,她还不想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就这么快暴露出来,倒时就算如实交代,也无人会信。
她找了个借口搪塞:“我不是自爹娘走后大病过一场吗,有些事不记得了,所以见她才会有反应。我与她…是有什么过节吗?”
“这过节可就大了。”采芣回道。说完,便给程幼仪讲起往事来。
为让程幼仪更好回忆,采芣甚至连程幼仪的身世之类都再说了一遍。
程幼仪这副身体的原身,名为周槿沅,是镇国将军独女,从小便是掌上明珠。
两年前,兖州兵乱,叛军入城之后,所到之处血染成河,寸草不生。镇国将军被围困城中数日,兵疲马瘦。
此局本无解,将军却在此之时,率余下三千人从城中突围,以一己之力挽僵死之局,回京后大获封赏,名震一时。
一年前,兖州一带的叛军余部再度起兵,许意苓之兄意借平叛兖州余乱之名起兵篡位,因早闻镇国将军威名,故欲招揽其为己所用。将军不从,却因手握重兵反被上书弹劾,言其拥兵自重意欲谋反,不忠朝廷。
谋反本就是大罪,且皇帝早已忌惮镇国公手中所握重兵,并借此事发作,一道敕令抄了将军府。男充军,女充妓,兵权被收,府中的财物尽数充公。一时之间,镇国将军府没落到了泥中,人人见而唾之。
镇国将军以死自证,却未掀起任何波澜。
为保清白,周槿沅与其母冒着诛九族之罪连夜出逃,四日赶了百余里山路,躲追兵,避山匪,才逃到如今的地方。
虽平日里只能居于山间,无法出门,穷得吃了上顿无下顿,却过了小半年太平日子。
听到这里,程幼仪心中一惊,他既惊叹一朝天子会因近臣一言而随意处置功臣,也惊原主身世的坎坷。
采芣一气儿说了许多,有些疲累,歇了便刻后才继续讲。
后来将军夫人病逝,只留周槿沅孑然一身。她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既然当朝天子昏庸无能,那便等新帝登基。
半年前,新帝登基,周槿沅找准时机,进京大敲登闻鼓,面圣诉冤。这桩旧案才被翻出来重新彻查,才为镇国将军正了名。
周槿沅这才从山上搬到了村中,才敢于在众人前露面。
怎奈新皇登基不久,朝纲不稳,无法处置许氏一支的势力。只处置了许意苓的兄长,取消她原有的婚约。
但到底忌惮许氏大族之势,又将许意苓许给了年岁稍长于她的梁王,让她嫁人之后安稳度日。
从此,周槿沅跟许意苓便结下梁子,周槿沅恨许氏一族害自己没了爹娘,许意苓恨周槿沅让自己没了兄长。
听完,程幼仪心中有些不安,许意苓既与她是宿敌,那今日之行必定动机不纯。她忽然想起采芣刚才讲的,许意苓被许婚给了梁王,背后便凉意一起。
她问采芣:“德宁郡主的婚期在什么时候?”
采芣数着手指算了一遍:“我听人说,原本婚期定在五月九,但不知为何,梁王殿下临时改了婚期,按后面改的日子算,只剩三日了,如此算来,她若是让人赶制嫁衣,是有些来不及。”
程幼仪没再接话,她有预感,梁王大婚那日会出大乱子。
……
许意苓坐在回京的车马上,心中既惊又喜。
“小姐,他当真不认得您了?”坐在许意苓一旁的侍婢小声问。
此时车马已入了进京的官道,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又一片疯长的树林。许意苓的胆子便也大了起来,一面抚着那白得未有半点瑕疵的婚纱,一面说:“瞧她那样子像是把我忘干净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不过她忘了我,我可忘不了她,我与梁王大婚那日,也是她那铺子穷途末路之时。”
说罢,她将那婚纱攥得越来越紧,生生团了道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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