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三百年前，五行山边的五行村。
天淡青，云灰蓝，雨如蚕丝，从天际滑落，噼里啪啦的落在地上，使空气粘稠，而眼前的苍山，远眺之下的飞鸟，都模糊成依稀看得见色块的光斑。
叶二妮回村，下车的时候，听见身边小小的惊呼和私语声。
叶二妮听的把嘴唇抿紧，原本有点自信昂扬的身躯，也不禁佝偻了一些，眼眸也低垂着，不敢跟人对视。
哪怕她耳边，都是赞扬艳羡的声音。
作为一个从小不受重视不被期待的孩子，叶二妮一旦受到了巨大的赞誉和期待，站在聚光灯下，第一反应都是僵硬瑟缩，迟疑，等待着，把这个舞台让给，比自己更配的上的人。
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所谓的一个出众的人绝对具有相符合的品格这种事，不一定跟现实相符合。
更多的情况是，除了出身和能力之外，外人把期待投射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于是这个人就自然而然的被推举到了聚光灯之下。
这样的期待是压力，也是某种权利。
叶二妮有嗅到这种权利的滋味吗？
叶村长一看见叶二妮，见她穿的戴的更比叶妮不同，一身贵气非凡，宝光四射，头上插的是南海的珍珠，脚下踩的是玉做的鞋底，腰间穿的是金丝银线做的腰带。
不夸张，村人虽然封建，重男轻女，觉得女人都是赔钱货，但看着这样贵气逼人的叶二妮，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如同狗血文里，龙王归来，歪嘴一笑，然后印度运镜，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
反正叶二妮给人带来的效果，大概就是，山鸡变凤凰。
粗鄙，直接，暴力，炫目，刺激眼球的对比，给了叶家村人绝大的震撼。
那五行村的陆村长，果然是个聚宝盆，只要女孩儿待在她身边，什么金的银的玉的铜的，穿的戴的，披的，都是堆金砌银，只要她手心里稍微的露那么一点，那就供人吃喝不尽了。
叶二妮回家的时候，不像叶妮，叶妮的穿戴还没有她那么贵，所以偶尔也得给家里帮忙，干点小活。
但因为叶二妮的穿戴贵到了超越了叶家人想象的极限，她头一次像一个大小姐一样，坐在家里，局促不安的等着开饭。
叶凌云眼神莫名的看着叶二妮，他也是坐等吃饭的一员，叶二妮却不觉得他是大少爷。
仔细的分辨叶二妮比喻自己是大小姐的心态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受到的待遇是非份的，的不配的，不是大小姐却享受了这种堪比大小姐的福气，让自认贱如泥的她感到惶恐不剩，所以冒出这个像个大小姐一样等待吃饭的想法，可能是潜意识里受到的教育和经验，也为了提醒自己，享受到了，非份的待遇，是需要感恩戴德的。
但是叶凌云就不一样了，是读书人，是男子，是长孙，是未来，是叶家的根，是以后的靠山，他天然就应该过的好吃得好，享受别人的服侍，仰视。
如果在小小的叶家以昆虫的阶级来排序的话，叶凌云就是尊贵的蚁后。
等到他一朝乘风起，鲤鱼跃龙门，化为那腰缠蟒带的大官，或者是大肚子的小官，也足够他的亲人家人，亲人的亲人，亲人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亲戚的朋友，一连串的人，因为他受益。
某种程度来说。
叶凌云代表的是一群人的期望。
而因为这样的期望，或许不会让族人们，亲人们邻居们，掏出自己的钱，米，布，无数的优待，却足够让他们的舌头去说出劝说叶家人的话：“你们家的大郎，呵呵，以后有出息啊，这样的状元种子，可要好好对待。”
“小妮，以后要好好照顾哥哥，哥哥以后要是读书考了大官了，你以后也能当官娘子…”
这样的语言惠而不费。
却在三观和心智都没形成的叶家两姐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自此，叶凌云在叶家的小孩们心里加冕为神。
其实，如果叶二妮，是个男孩，他也不会这么崇敬叶凌云，这么把他以后要当人上人这件事当回事。
但叶二妮毕竟是个女孩子，她不比男人差，不比男人羸弱，甚至好好吃饭好好锻炼，也能有男人一样的力气。
但问题是！
但问题是！
旧社会的规则把女人的上限定死了，把女人的作用开发的却千奇百怪。
可以是军粮，可以是饥荒的时候用来跟人交换的备用粮，更可以是生育的工具，是还赌资的筹码，以及…某些青楼的出租用品…
所谓养儿防老的心思，与其说相信儿子可以养老，不如说，有个儿子在家里，就如同储备了一把尖刀，在别家穷疯了的时候，会掂量一下自己跟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对上，能不能占上风。
所谓的女儿迟早是外人的，说女儿没有价值，不如说，是因为女儿太有价值了，太有用途了，太能及早变现了…
而穷苦的人有什么呢？
只有儿女了。
也仅仅只有儿女。
但更惨烈的时候，儿子也是被贩卖的商品，或成为小书童，既能做不会怀孕的淫乐工具，长大了又能当个壮劳力使，亦或者挨上那么一刀，进宫去搏命一样的去挣一份富贵，以上的是幸运的，更多的，更多的人，是沉默的饿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叶凌云是多么幸运，又多么适合在小小的叶二妮的心里被加冕为神啊。
叶凌云不是那些出身差到了底的，连儿子都养不活的人家，也不是比她们家差一等的，却生了很多的儿子，导致，如果要养活孩子，就谁也读不了书的人家。
叶凌云偏偏就生在了叶二妮家，女多男少，还是村长的孙子，家里还有一笔积蓄，虽然生在偏远的地方，却天然的有一条跨越阶级，越过龙门的渠道。
鲤鱼，跃龙门的时候，总能看见下方怪石嶙峋里猩红的鳞片，和失败的鲤鱼的血肉。
但每一条要跃龙门的鲤鱼，都狂热的盯着龙门，狂热的畅想着成为了龙之后的生活。
那些先行者，失败者，坠入水中被鱼虾分食的同行者的血肉，只会让他们破釜沉舟！
只会让他们，更加热切的盯着那座窄小的龙门。
一个饭桌上，一对堂兄妹。
男的粗布麻衣，身材修长，眼眸清亮。
女的一身华丽，眉眼间还见些怯懦的表情。
衣服的改变是浅薄的，容易察觉的。
内心的改变，却是惊涛骇浪的，如同遮蔽了闪电的海燕。
叶凌云低头盯着碗，又看看虽然面露紧张，犹豫，不好意思，却始终没有站起来，像一个贵客，一个上位者一样，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下位送来餐食。
叶凌云想，以前的叶二妮是什么样的呢？
她总是像一只小老鼠，仿佛声音稍微大点就会把她吓死，每天不停的干活，吃不饱也不聪明，反应也慢，就那么怯懦的，站在角落，缩着肩膀，难登大雅之堂。
要是在以前，叶二妮看见自己娘在厨房忙碌，早就惶恐不胜，小心翼翼，十分迅速的去帮忙，去夺过自己娘手里的活计，自己快快的，迅速的干，免得名为娘，实为奴隶主的二婶的责骂。
最早叶凌云觉得，怒其不幸哀其不争，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看多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故事，古今的仁人志士都在他的书本里闪闪发光，如同一颗颗闪耀的星辰。
见过星星，再看灰败的，愚蠢的，充满了奴性的叶二妮，总会感到世界的参差。
脑子里会不时的冒出一些，也许是士大夫脑子里共识的想法：“历史没有大多数女人的位置，文化没有大多数女人的位置，也许真的是因为女人天生就劣等于男人。”
瞧瞧她，一个家里的孩子，多么卑微可怜，二婶明明不心疼她，对她也不好，还经常催着她干活，她还是生怕二婶不高兴。
而二婶又是多么的残忍，对自己的女儿也那么的凶狠。
叶凌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他只需要好好读书，好好的往上爬，然后越过龙门，眼前就是一片新天地。
是坦途。
可是…
吃了饱饭的叶二妮，穿金戴银的叶二妮，懦弱的叶二妮，瑟缩的叶二妮，坐在凳子上，坐在自己的座位里，挺直了身子，在爷爷说不要她去干活，免得脏了衣服，小家子的不讨陆村长喜欢的叶二妮。
泰然自若的叶二妮…
居然也是人吗？
居然也不是天生就卑微懦弱，热爱干活的吗？
那他每次撞见自己的亲堂妹被二婶揪着责骂的时候，目不斜视的回到书房读书，在叶二妮眼巴巴的盯着他碗里的鸡腿咽口水，觉得倒胃口告诉二婶叫叶二妮不要再盯着自己吃饭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算是一个小人吗？
自己是一个小人吗？
叶凌云觉得不是，理由很简单，他可以做官，他有未来，他在以后的以后，会给自己的妹妹们撑腰，让她们嫁的更好，甚至可以让她们在婆家用他来狐假虎威。
他多么的有作用。
而在这样的作用之下，妹妹们的付出，又是多么的渺小，这样的交换是多么不对等。
她们应该感恩，在这个家有个像他一样的读书种子，在以后可以供她们狐假虎威…
叶凌云平息了自己的内心，不动声色的听着叶二妮和爷爷的对话。
ps：所谓概念的叙事，落在具体的人身上，残酷的点就在于，吃不饱饭没有书读，怯懦胆小，是因为身边的环境极度的苛刻，但是有时候，这样苛刻的环境，不会让人恐惧，却会让人厌恶被这样的环境塑造的怯懦的同类，而升起一种虚浮的优越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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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鲤鱼和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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