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的慌张过后,秦越冷静下来——
王大海的将士再厉害,也只是训练了不足两月的新兵,如何能与袁观生十几年精心培养的死士相斗?
幽静的巷子回荡着枪械相撞的声音,夹着独属于打斗的闷吼呼斥,间或传来令人心尖一颤的女声。
或许是见引不来王大海,不一会,那激烈的打斗声便消散下去,应该速战速决了。
紧接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侍卫,扶着一个血红白衣的女子,跌跌撞撞从弧形的巷腰奔出。
那女子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眼缝缝了规整的针线,却还是在不住地往下流脓血。
秦越眼一紧,立即捂嘴惊叫:“那不是周姑娘吗!她眼睛才刚包好!”
在听到后一句时,王大海眉目一压,陡生杀意。
长枪似离弦之箭,倏然掷出,那惊人的力道,竟生生贯穿了最先从弧形巷腰出头的刺客胸口,又刺入后一人的肩膀。
两个刺客被这杀势推得连退好几步才倒地,将后边追来的人堵在了巷弯。
周柳塘本就是江湖习武者,后边的刺客被堵,她也有了喘息的机会,摸物的双手颤抖,酿酿跄跄奔向王大海:“海兄,快跑……”
人已在眼前,王大海也不再犹豫,急忙奔过去,可就在两人隔一个马路距离时,安静下去的屋顶突然又传入更密集的瓦片叮啷声,四面八方、密密匝匝,像是地震,又像是潮水,瞬间涌来。
秦越一惊,抬头看去,借着冷月之光,看清了房顶一个个笔直的黑衣身影,全都拿着弓弩,对准了周柳塘——
不,应该是,周柳塘和王大海。
秦越脑袋一嗡——不对,不对,错了,原著又写错了,袁观生今夜不是来调虎离山的,而是来永绝后患的!
周柳塘也根本不是苦肉计,而只是一个幌子!
刺杀皇上直属的军将士兵那是叛乱,可刺杀一个江湖盗贼,并误杀了一个企图英雄救美的将士和卷入其中的部分士兵,那就另当别论了!
蓦然间,秦越脑海浮现张福沅满手血秽,抱着死状可怖的少女,跪坐在血泊,回望她的那一眼,寒寂悲怆、恨意悔伤,痛苦难抑又要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容。
秦越瞳孔缩成一个颤动的点,心头只剩下这一个念头——王大海不能死。
她猛吸一口气,一边跨出门槛一边大叫:“不行,王大海,快回来!”
说话间,四周屋顶乌压压站着的人,已然备好弓弩,箭尖对准不断奔向王大海的周柳塘,待两人一近,那便是万箭穿心。
包围陈书旸府邸的士兵困意骤散,握着长枪警惕地望着对面屋顶,一时间不知该守还是该退。
在府邸正面、视线刚好可以看见王大海的将士,见那些刺客箭指王大海后,也立刻附和秦越,惊吼道:“指挥使,快回来!”
说着,他们竟要奔向王大海。
可是,他们一走,那前方必然会出现守卫的空缺。
王大海当即勒令:“所有人,守好自己的班,都不准动!”
那些已经跨出半步的士兵,牙关紧咬,还是逼自己撤回脚步,可动作姿势依旧保持着随时冲出的紧绷。
王大海抽出自己腰间的刀,那刀并不精致,但却是他从小耍到大的,很是应手。
他瞟了一眼四周屋顶,凌厉的眉眼带着无所畏惧和轻狂讥嘲——
从流矢中穿过去救个人而已,他还是有自信的,大不了让非要害的地方扎上几箭,养养就好,又不碍事。
王大海飞速挪步上前,声音清凉浑厚:“周姑娘,拉住我的手!”
两人三步之遥,房顶已有利箭迫不及待地往下射,王大海手腕一转,大刀飞舞,锃然打落数箭。
在一片混乱中,王大海还听到秦大小姐急切而带着颤抖的声音:“王大海,周柳塘跟他们是一伙的,别过去!”
王大海还没消化掉秦越的话,便已经拉住了周柳塘的手,而后本能地一使劲,将女子拉入自己的怀中。
也是在那一瞬,自己的胸口一痛,他从舞刀挡箭中低头,才看见怀中女子握着匕首的柄,而匕首尖没入他坚硬的铠甲,刺入了他的胸膛。
王大海愣了瞬,可几乎同时,他便意识到,这分神的一瞬,对于头顶那片持弓弩的刺客而言,意味着杀机。
他想推开怀里这个骗子,却发现自己提不起一点力气,反而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心一沉——不对,匕首上有毒,否则以他的体魄,就算扎他十刀他也不可能轻易倒地。
王大海不可置信地看向随他一起跪下的女子,她一脸血秽、双眼缝针,让人找不出丝毫情绪的端倪。
耳边嗖嗖的箭破长空声,他软趴趴地倒在女子的肩窝,手中的刀像是千斤重一般,他不仅挥不动,如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
可预想中的万箭穿心并未到来,怀中的女子挣脱出去,从背面紧紧抱住了他,臂弯环住他的头,身体覆盖他的背,护住了他的要害。
而后,他听到一声带着笑意的女音:“蠢猪,记得给我多烧点纸。”
王大海不明白周柳塘的意思,可他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泯灭。同时,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
混沌中,他听到一个未习武的女步匆匆靠近他,身边跟了一个习武者,而那漫天流失正在变少,直到完全停止。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见了秦越纤弱高立的背影。
她大剌剌站在没有遮挡的街道上,张开臂膀,作势要护他在身后,窄袖青衣血迹斑斑,身上好几处被箭矢割破。
原本还能再支撑一会的王大海,看清这一幕,生生是被吓得一口血呕出来,彻底昏死过去。
好了,下地狱还把秦大小姐拉上了,一个袁观生一个张福沅外加个秦家,他的坟恐怕要被掘烂了。
秦越盯着楼宇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眸光冷意愈盛。
转了一圈,最终定睛在远处楼宇的一片浊黄光亮处,一抹颀长的身影就立在那里,远得几乎只剩一条黑线。
刚才,在她踏出门槛往出来冲时,那道冲天的光亮,就是从那处绽开的。
估摸着,应该是停止射箭、等待命令的信号。
秦越与袁观生隔了数座矮屋遥相对峙,王大海与周柳塘跪地不动,围圈的将士咬牙切齿、蠢蠢欲动,刺客弓弩在手、蓄势待发。
寂顿了数秒,秦越看见,远处高楼光亮处的人动了动。
而后,“嗖”地一声冲天响,空中燃起红色烟火,照得半边天都成了血红。
亮色刹那间熄灭,数秒后,那圈围住府邸的将士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你们杀了王指挥使,我跟你们拼了!”
一人上前,还有几人接应附和:“我们与指挥使摔碗为兄,作誓生死与共,你们这帮贼子胆大包天,竟敢滥杀朝廷将士,我也跟你们拼了。”
“兄弟们,上啊,让他们血债血偿!”
这支队伍本就是由意气正盛的青年组成,哪里受得动这样的挑唆,三言两语,已经怒吼着往四周屋顶奔去。
那些刺客自然不能“任人宰割”,只得“出手回击”,几千人打架的阵仗,铁器碰撞、怒吼厮杀、鲜血四溅。
将士杀红了眼,穷追不舍,陈府府邸已然无一人值守。
屋内奉命前来看守疑犯家人的皇城司之人,只冷眼瞧着,并未打算参与这场乱战。
秦越了然,皇城司是皇上的人,他们亲眼瞧见的,便是王大海如何为了一己之私不顾身份职责,他教导的士兵又是如何冲动妄为、视军令为无物。
这场混战自始至终就是江湖人士之间的争端,而军队的折损,都是王大海的失职。
不会有人愿意深查,因为王大海是皇上钦点的指挥使,咬住不放就是在打皇上的脸。
而袁观生的人也能乘乱,从某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将栽赃之物运进去。
原来周柳塘是这么使的,原来如此,什么苦肉计美人计,那都太小瞧袁观生了。
他布棋,从来都是只布杀局!
秦越脊髓都在发冷,唯余的一丝冷静,便是燃起秦家特殊的信号弹,而后扶起身中数箭的周柳塘,让何莲背着王大海,四人往附近的医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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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们四人赶到医馆时,秦家侍卫也倾巢出动,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不久,爹娘、大哥秦峥、幼弟秦尘也纷纷赶来,拉着面色惨白、浑身是血,躺卧在床的长女的手,泪眼婆娑。
何莲跪在旁边,挨了老爷秦延俊几巴掌,此刻两边脸都是肿的,可他实在有苦难言——
他本来尽职尽责将小姐保护得好好的,小姐并未受伤,可不知她是怎想的,到了医馆前面,忽然抽出一枚箭矢,一下插入自己腹部。
看着小姐腹部氤氲开的那片红色,他震惊地面色青白。
秦越却不知疼似的一笑,双眼闪着他看不懂的亮光:“不狠,就斗不过。何莲,帮我保密。”
何莲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扔了王大海,将小姐扶住,而后一脚踹开医馆的门,大吼大叫,把郎中从床上捉起来。
如今,躺在床上、虚弱呼吸的秦越,望着父母兄弟,双眼波动着柔和与懊恼,潸然泪下:
“我今早见了张家小妹的惨状,睡不着觉,想让何莲带我出来散心,却不曾想卷入争斗,中了一箭,都怪我,婚礼恐怕要往后延了。”
女儿危在旦夕,婚礼延期算是什么大事,秦父秦母一口应下,还叫了马车,准备将秦越带回府中医治。
秦越泪水不止:“那两位,于我有恩,父亲,将他们一起带回吧。”
秦延骏没有立刻答应,这一个是西郊指挥使,另一个来路不明,今日血灾恐怕不简单,他不想秦家卷进来。
但是,此时他推,也推不掉了,总不能给人落下一个见朝堂命官不救的把柄。
女儿又如此恳求,他若拒绝,万一激了她的血气,命保不住,袁观生那小子肯定要发疯。
秦延骏叹口气,应下了这个要求。
五辆马车前后接续,侍卫骑马跟随在两侧,队伍浩浩荡荡回府,通亮热闹的医馆霎时间又落入灰败之中。
在门口跪着送行的郎中,光着脚,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直到人烟尽散,他才抖着手摸摸自己脖子,确认脑袋还长在上面,这个五旬老人,竟一下子崩溃似的嚎啕大哭。
可只嚎了几声,那声音就戛然而止。
他的颈口,忽显一道血痕,随后,喷涌而出的鲜血捂都捂不住。
他面部抽搐,痛苦而扭曲,不一会便栽倒在血泊之中,双眼圆睁,盯着不远处站着的那些黑衣人。
袁观生站在首位,戴着黑色面具,手中的匕首还在滴血,在冷月下俨如修罗。
十位黑衣人垂首静立在四侧,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本是接到命令,前来追杀王大海和周柳塘,可等他们到医馆时,秦家的侍卫也赶来了。
最可怕的是,也不知怎的,秦小姐竟是躺在抬床上出来的,身上盖着薄被,不知是否受了什么伤,可从脸上看,竟然虚弱地不省人事。
秋风卷下枝桠上的残叶,黢黑的街道鸦雀无声。
半响,肃立不动的袁观生,突冒出一声谑笑,声音不大,却出奇地清晰,吓得身后十个死士噗通一下伏地,脊背抖如筛糠。
袁观生未理会这些人,只从袖囊中抽出一方绢帕,将匕首擦净,而后仔细插入绛紫镶玉的刃鞘中,最后平和淡静地吐了两个字:“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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