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留月阁
不知是因为昨天在院子里坐了一上午着凉了还是怎的,秦越原本已经愈合许多的伤口,昨晚半夜又开始脓血不止,一屋子人折腾到卯时才停下来。
秦越这一睡,便到午时才醒来,还是被云清唤醒的,说是该换药了。
秦越昏昏沉沉半睁开眼,眼里半分神采也没有了,脸色竟然比前几天刚受伤时还要苍白,看得云碧两只大圆眼又扑簌簌流眼泪。
云碧不忍心再看,便绕过屏风过了主室,把候在外面的家医和他的女儿唤进来。
何莲正抱着剑在月洞门周围巡逻,一眼便看见站在主室门口抹眼泪的云碧。
他一下来了精神,从侧面绕到云碧身后,瞅准时机“嘿”了一声逗吓云碧。
这招屡试不爽,云碧果然身子一颤,愣神一瞬后便意识到什么,盈满眼眶的眼泪被憋回,脸色刷地一下变黑,转身毫不客气地拧了一把何莲大臂内侧——他常年穿软甲,只有大臂内侧那一块是空的。
何莲连连喊疼求饶,云碧白他一眼,哼了一声,提裙便进屋子去了。
秦越躺在拔步床中,家医替她把脉后便退避到屏风后,由他的女儿,同时也是他的医术传人给小姐上药。
小医师小心地挑开昨晚敷的草药,云碧看了那伤口差点惊呼出来,紧皱眉头对跪在屏风后面的家医道:
“这怎么回事,怎么又严重了啊,你到底会不会看病!”
年近五旬的家医一哆嗦,一个响头磕下去,吞吞吐吐道:“是受了些凉,抵御力下降,才导致伤口溃烂……”
云碧眼睛又红了:“小姐,昨日你出去,我就该拦着的,还叫你吹那么久的风…”
秦越下腹其实已经不疼了,但还是有些提不上气来,加上脑袋晕乎,便阖眼没有说话。
小医官处理仔细,大约用了两柱香的时间才换好药,两人拜过秦越便退下去了。
走到外头,那稚气未褪的女医小声道:“我好像在药草里闻到了鱼腥草,爹爹,您闻到了吗?”
家医一愣,蜷起食指一勾小女儿的鼻尖:“不愧是我女儿,鼻子真灵!爹爹这几天整理药房,手上沾了些鱼腥草的味道……”
女医扬起下巴,双眼熠熠:“怪不得我昨晚也闻到了。那爹爹可得小心,鱼腥草是会加重伤口的!爹爹,今下午给小姐上药时,你一定得把手洗干净!”
家医露出慈笑:“好。”
说着,他余光一冷,穿过层层枯枝,眺向水榭之上站着的,连朝服还未来得及换的秦延骏,心中立刻明了,老爷应该是刚下朝回来,站在这里想来是专程等他的。
家医慈笑不改,拍拍女儿的肩膀,温声道:“辛儿,你先回药房。”
目送女儿走远,家医才走到秦延骏身边,恭敬地唤了一声:“老爷。”
秦延骏眉头拧成川字,神色比往常更加凝重,“嗯”地应了一声后便问:“越儿如何了。”
家医面露难色,半响才开口:“昨天上午给小姐诊断时,小姐恢复地很好,所以卑职按照您的吩咐,给小姐的药草里掺了些鱼腥草,今早伤口果然又腐烂了。”
秦延骏抿直唇角,双眼沉静:“面色如何?”
“面色苍白,虚弱至极……”
“好。”秦延骏一挥手,语气冷硬地打断家医的话,“这两天袁观生要来看,所以让她晕过去最妥当。”
家医一哽,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叹一口气:“老爷,这鱼腥草是外伤大忌,沾一点就会让伤口溃烂扩散,如今已上了两道,若……若再上一道,恐怕会伤及性命啊!”
秦延骏怒而拂袖:“若真没挺过去,便是她的命!”
“那可是您的亲骨肉啊!”家医忍不住提高声音,两撇胡子都在颤抖。
他祖辈皆是秦家医,祖爷甚至还跟秦家将上过战场。而他自幼生于秦府长于秦府,与老爷同岁,老爷的孩子们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尤其是大小姐,是秦家第一个孩子,生来体弱,那时候老爷和夫人还天天忧心,不惜一切代价找稀世药材,花了多大心血才让大小姐能活蹦乱跳,可怎么长大了情感反而就淡了呢?
秦延骏似是被戳中什么,双眼立刻燃气怒火:“张伯,你算是跟在我身边最长的人,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如今圣上想拔除权势独揽大权,首当其冲的便是秦袁两家,袁家被架在火炉上烤,我秦家难道也要进去淌吗!秦家三代几百口人的命担在我手上,你要我顾谁的命?这门婚事,决不能成!”
听了这话,家医忽生出满腔悲愤,又失望至极。
旁人不知,可他怎么会不懂。老爷的话不假,秦家手握重兵,是皇上眼中钉,但平日行事低调,未留把柄,皇上定罪不得,唯一危险的便是和袁家联姻,到时候一个“诛灭九族”就把他两家一锅端了。
可是,解除婚约并非没有其它方法,比如,自请割肉放弃部分兵权,再比如调动秦彻所控的西南驻军援边疆,老爷手中能换解除婚姻的筹码何其多,只是值不值和愿不愿之分罢了。
悲愤冲喉,又尽数被家医吞回喉咙,他有自己的女儿,他这个当爹的,只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
于是,他一躬身,道:“知道了,老爷。”
-
吃过午饭后,秦越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云碧搬了矮板凳坐在床前,一手撑着下巴,另一手拿着蒲扇给小火炉送风,手虽还扇着,头却开始往下点,看着是困极了。
屋外,秋阳已经斜下西方,虽不烈,但却格外透净炽亮。丫鬟们趁着这阳光修剪枯枝、打扫落叶。
待那秋阳慢慢变大变红,落至西边屋檐之下,从窗棂漏进的屡屡橙光,将侧院厨房内煨着的药膳和腾腾蒸汽笼在暖色中。
药膳咕嘟咕嘟冒着泡,看着粘稠度,再有半盏茶时间就差不多熬好了。
云清拿来长勺搅拌,药膳刚旋出半个圈,屋外头便有一阵嘈杂的说话声。
她立刻抬头往出去看,只见月洞门口露出半片翻飞的袍角与衣带,守在门口的几个侍卫虽拦着那人,但神情轻松、未见半分慌色,应当是熟人了。
云清握勺的手立刻捏紧——袁观生来了。
一听到“袁公子”三个字,秦越惊厥般睁开双眼,满目恐惧怔了数秒,在看清周遭时惊惧才如潮水般退去,眼底迅速冷了下来。
云碧见自家小姐睁开了眼,立刻欢喜地报告着好消息:“小姐,袁公子来看您了!”
秦越想也没想,直接回绝:“说我伤重不见!”
但话刚出口,她便想到现在距离她自请和亲还有半年,这段空挡时间她该如何顺利避过袁观生的逼婚和日常“探望”,她还没想到好法子。
为今之计,便是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这几天伤口反反复复发作,折腾得她差点以为要去见阎王,这副样子就应该让袁观生这个罪魁祸首看到!到时候出于心疼,他好歹还能顺着她一阵子。
趁着云碧还在为她的话犹疑,秦越立刻改口:“让他进来吧。”
袁观生站在月洞门下,仰头看着留月阁牌匾上的字。
这三个字是他十二岁书法得道后,给越越写下的。
留月留月,那是他无数黑夜中唯一一件,他一想心就会雀跃的事情。
而小越越会拿着那三个字开心地在院子里转圈,会逢人炫耀说那是观生哥哥给她写的字,会临摹好多遍才舍得拿去刻印。
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一切都该水到渠成的,可为何如今变得这么艰难?
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
明明可以将她揽入怀里,却好像生死相隔一般触碰不到她的心。
一切,都是因为张福沅,这个阴险的狐狸精,将越越迷惑得失去了理智。
心中虽已冷意四起,但袁观生这人自小练就情不外露的绝顶功夫,那双桃花眼在任何时候都扬着一个带着笑意的弧度,若春风化雨令人心神荡漾。
饶是从小看到大,云碧还是忍不住次次感慨,唯有袁公子这等神仙人物才能配得上她家小姐。若非前几天小姐受伤,她今日叫的就是姑爷了!
姑爷智计与武艺双绝,有他在,谁还有命伤她家小姐?
可她又想到,自小姐受伤后,袁公子都不曾来看过小姐,心中又爬上些许怨气,迈过门槛,语气带了几分委屈与气愤:“袁公子,您终于来了。”
云碧加快步履走到月洞门,把看守的侍卫招呼下去,而后规矩地行了个礼,吸溜一下鼻子道:
“袁公子,小姐被歹人所伤,这几天反反复复昏迷,您一定要找到那个坏蛋替小姐报仇啊!小姐现在是谁都指望不上,老爷老爷也不管,夫人就只知道哭……”
袁观生笑意如常,可眼底却漫起一片灰败晦暗,有些微微苦涩之意,并未开口说话。
云碧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小姐被伤到昏迷这么大的事情,袁公子作为小姐的未婚夫,怎么能给出这个反应呢?
于是她没忍住,埋怨道:“袁公子,您是小姐未婚夫,居然这么久都不来看她,叫小姐多伤心啊……”
这埋怨主子的话从婢女嘴里说出来,已经是严重逾矩了。
袁观生平日爱笑,总给人一种能包容一切的错觉,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身边的人在尊卑规矩上自觉到吓人——毕竟,袁观生自小生于极其严苛的家教中,他擅长耐心听人说完话,然后杀掉。
但这回,袁观生不仅没生气,那晦暗的眼里反而有一簇光亮升起——
越越身边最亲近的大丫鬟如此说,他是越越的未婚夫,而且刚才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说越越为他不来而伤心么?
他心跳加快,问道:“越越让你来叫我进去的?”
云碧有些不解:“若非小姐的意思,奴婢怎敢擅自带人进去?”
袁观生一听,积郁在胸口的苦意霎那散尽,一双桃花眼又开始灼灼盛开,语气明朗了不少:“那还等什么,走吧!”
说着,他朝站在三尺之外、身穿阴阳卦道袍者作了一个请的姿势,而后趁着那道人走过来的功夫,对云碧解释道:“这是青城山静修道长。”
“这就是静修道长!”云碧差点惊呼出来,青城山是天下第一道观,静修道长则是青城山宗主,传说已是半步成仙,若道长肯为小姐祈福,小姐定是能快快好起来的。
云碧朝道士恭谨地行礼,道:“有劳静修道长了。”
静修过来朝云碧回了个道礼。立在外面的袁观生已是迫不及待,立刻大步跨出,可前脚刚过月洞门,后边便传来一声沉稳的中年男声:
“袁公子,这么巧,你也在这啊。”
袁观生一双眸霎时间就冷了下去,迈出去的步子也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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