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第二日又是一个透亮的晴天。
贝一到十四都很早就醒了。
十五到二十九的房间还很安静。
隔壁贝三十到六十八的屋子天不亮就嘈杂起来。
有买家派仆人来看货了......
货是贝三十到六十八——各种各样的杂奴。
不一会儿,那两间屋子就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
然后管事的女奴过来,重新分配屋子。
先就把内外奴分了两拨。
贝十和贝七就此分别。
外奴也分很多种,大致有墨奴,器奴,理账奴,之下在实际操作中还有更细的分类。贝十做墨奴也使得,做理账奴也使得。当然,主家不可能买回去就把这些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她才十岁,还得被教导会子,跑两年腿,慢慢寻机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现在剩贝一到二十九。
贝三,贝十,贝二十四,只有她们三个同属理账奴,分到了一间屋。
三个人住原来有十几个人的房子......空得慌。
贝三明显哭过了,缩在房间角落抠手。
贝二十四在另一个角落。
贝十走向贝三。
“十四去了哪儿?”贝十轻轻问。
“勺奴。”贝三吸了吸鼻子,“小七呢?”
“理针奴......”贝十学着她,靠墙抱膝,缩成一团。
没多久,四名墨奴被带了进来。贝八跑过来和她们缩一块儿,贝二十四也找到了她的同伴。
贝八拜托贝十,“听闻墨奴卖得很快,等我走了,帮我跟贝九带个话。”
随后几天都不断地有人来看女奴。
贝十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滞销......
她精学理账,还跟着做了两庄买卖,她学认字写字,能跟现代秘书似的整理归纳文案书房,她还学着御奴,把女奴也能一并归纳整理了。商人就赐她一称号:镇宅奴。抬高了她的价格,然后她就滞销了......
当然滞销的不止她一个,器奴,她,贝三,都滞销了。不过她最严重,数十人参观,无人问津。
“有客人来了,你们随我来。”伶人馆的一位妈妈进屋叫人。贝三,贝十,贝二十四,规规矩矩跟在她身后。
路上妈妈交代,“这位是茶商,是大人都要亲自接待的人物,手下产业无数,你们各自好好把握。”
这样的相看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每一次都是相看别的品种的女奴,然后捎带贝十。商人似乎想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手里有只镇宅奴。
她们停在一间雅室门口,妈妈扣门,里面的谈笑声停止了。妈妈推门而入,三只贝低头看地,进屋,老规矩,跪在堂中。
客人浑厚的声音响起:“早听闻言老板这里有一只镇宅奴,是哪位?”
贝十朝前挪了挪,应道:“是奴。”
“抬起头来。”客人道。
贝十抬头看向他,嗯,一位油腻的中年大叔。
“嗯,眼睛干净,品相实在不错。” 那位大叔评价,“若不是我家那飞儿还年轻,这只买回去也不错。”
贝十又按规矩低头,退回原来的位置。没戏。形容女奴年轻,一般是在二十岁以前,等那飞儿老了,这主人已经死了......
言老板笑呵呵:“不急,郭老板再看看其他的。我记得有专门学过茶庄生意的女奴?”
二十四赶忙挪上前去,“是奴。”
“哦?那我考你一考,一亩茶园,如何做冬丹生意?”
贝二十四答:“一亩茶园,尽植绿茶,半亩蒸青,半亩炒青,商队北上,蒸青卖予冬丹小户,炒青卖予冬丹王室。”
郭老板不曾说话,显然有些不满意。屋子里空气安静下来。
贝十与贝三暗地对视一眼,要是落了言老板面子,谁都讨不了好......总归贝十是去不了的,现在贝二十四自己没答好,不如叫贝三去抓这个机会。贝十就示意她上。
贝三咬牙,向前挪了挪,“一亩茶园,若在泉城,尽植绿茶,尽用炒青,尽售予北上商队。”
“哦?尽用炒青?你可知每年朝廷都有规定售予冬丹炒青的数额?你可知,售予北上商队是何价?售予冬丹又是何价?”
贝三答,“泉城距离冬丹路途遥远,亲派仆人随队做一亩茶地的小生意成本太过高昂,风险极大,不如快速就地售出,收回成本,得到盈利,投入更多精力扩张茶园,培植茶叶。至于朝廷规定的数额,茶园卖的是狰国商人而非冬丹的商人贵族,不受此条律令限制。”
贝二十四陷入了误区。做冬丹生意不等于要亲自去和冬丹交易,特别是在只有一亩茶园的前提之下。
“怎么让北上的商队来购买我们的茶叶呢?”
“囤茶于秋日售矣。”
秋日冬丹士兵打马南下,洗劫边城,同时,秋日,无数南方商队准备北上,等初冬的冬丹牛马肥壮,又有秋日劫来的屯粮,商队恰好到达,售出茶叶丝绸,瓷器玉器,然后淘回牛马以及珍贵的荒原野兽皮料,再南下沿途售出。
囤茶于秋日售出,总有能收更多茶叶的商队,总能谈出一个满意的价格。且年前财币落袋为安,这样茶庄上下都能安心。
郭老板笑起来,言老板也跟着笑。二十四咬着唇,快哭了。
贝十在心底叹气,除了她自己,贝三与贝二十四身心都才十岁而已......这样的考校,真是欺负小孩。但是显然对面没把她们当小孩。
墨奴已经全部出手,贝八早两日被卖给了一个泉城的小官。昨日领晚饭的空档,对面屋的贝七也不见了。
如今贝三也要走了。
她们暂且退下,等屋内两位商议合适的价格。
贝三不会回小木房了,她现在是郭老板的女奴,自然马上就会随他离开。
一出门贝三就抓住贝十的手,交代:“拜托你,告诉十四......”说着她落下泪来,“告诉她我很好,她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二十四在一旁沉默着......
贝十看她胡乱提袖擦泪,劝道,“贝三,往后你不能再这样爱哭了。”
“我......我知道......”她眼泪还是止不住,“我只是舍不得你们啊......”
舍不得十四,舍不得翡翠山庄,舍不得告别那段美好的时光。
奴隶没有私产。
往后还会有什么舍不得吗?
不会了。
所以还会再这么难过吗?
不会了。
郭老板是个在滨城与泉城间往来的商人,他的大宗财产在滨城。
遥远的,靠着海的,滨城。
如何才能再见呢?
可能此生都不复相见了。
贝三还很害怕。
可是一点能躲的地方都没有。
————
贝二十四卖不起价了。
哪怕她只没表现好这一次。
她成了一个残次品,赶在消息还没传开之前,顷刻就被折价给了一个小商。
木屋里只剩贝十。今日下午没有客人,贝十用完饭就去找十四。
十四晓得了贝三的去处,又是替她高兴,又是难过,总归是深深感激贝十的。她说,“你再去贝七屋子看看,说不定她也有托人带话给你。”
怀揣着这样的冀希,贝十在贝七原来呆过的房间里,看到了邪恶的贝一。
内奴分大体分理针奴,勺奴,汤奴。理针奴不仅要会针线衣被之事,还要会整理内宅大小事务,大到房屋地契,安顿管理主人宅邸内的奴隶子嗣,小到买卖一名杂奴,一根丝线,一枚银针。
桩桩件件琐碎至极。那些大户人家更是有家养亲系女奴来竞争,她们更懂这个家族的规矩。这不是件好学的差事,也不能给人相对的自由。
一户人家不会只有一个理针奴。往往是一批一批的买,先行处理主人家中针线衣被之事,然后前一任教着,经过一段漫长的考验,再选出来做内宅的大小管事,或者分给小辈,然后慢慢熬着往上升。剩下的,或是发卖掉,或是,就做一辈子衣被之事吧。
贝七心细,虽然黏人,但多半是年纪小的缘故,且心思也玲珑,在针凿一事上颇有天赋,故而被选为理针奴培养。
贝十走过去问“贝七……”
贝一瞪了她一眼,开始阴阳怪气:“你就知道问贝七,你怎么就不关心关心我?”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贝十问道,她忍着牙酸,做好了被宰一顿的准备。
这是邪恶的贝一最喜欢玩的游戏。
“不能这么说......”贝一把玩着衣摆上的刺绣,“那日有贵人来看理针奴,你晓得,我和贝七不分上下。老板就只叫了我们两个人......你又不晓得哪个是带我们过去的妈妈。所以说,准确点,只有我能告诉你,贝七的下落。”
贝十深吸一口气:“所以?”
贝一偏头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别紧张,不贵的,你别怕嘛。”
还有其余的理针奴坐在不远处。
贝一轻声说,“明日,城主府会派仆人来招理针奴。”
她突然靠过来亲亲热热挽住贝十的手臂,“我想落选,又不想失了价。我知道你最聪明,帮我想个办法嘛~”
还好还好,只是想办法呀……贝十送了一口气,又有点欲哭无泪。
贝一在山庄就最喜欢戏弄人,一双狐狸招子眨巴一下就是一个坑人主意,都把大家搞得PTSD了。贝十都替她可惜,选外奴的时候竟然没选她,不然她到外面展现她这厉害性子,自己还能瞧乐子。
她也看出来了,一年前恶战之后,勋城被涅都吞并。剩余四位领主来往密切,逐渐有报团趋势。现任国主能力实在一般,能吞并勋城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听说涅城朝上现在是相国大人的一言堂,主弱臣强,局势愈发混乱,跟着这些做王做官的,指不定有什么下场。
又叹,她贝一也有一叶障目,看不见方向,想不出办法的时候。
虽然惊异于她竟然能提前得知客人的信息,面上却不动声色,贝十说,“我把办法给了你,你马上告诉我贝七的下落。”
“我不。”贝一撒娇,一根手指戳在贝十心口,“明日去后,若是还能回来,我就告诉你,贝七的下落。”她眉眼弯弯,笑得狡黠。
贝七的下落,贝十势在必得。双方心里都清楚,根本没有贝十耍诈的余地。况且贝十也不是那样的人。
贝十说完该说的话就离开了。
晚饭后,贝一心情好,突然提议出去走走。屋里其余的理针奴欣然答应。她们现在人少,也可以去伶人馆的小花园逛逛。
夏日太阳跑得慢,外头敞亮得很,温度却已经降下来了,还有风和花香。很怡人。
女奴们还是一副山上打扮:两根辫子,棉布麻布做的背心与灯笼长裤,一双绑带草鞋。
简单,清爽,凉快。行动便捷。
但这并不显得不美。
哪怕不是理针奴,也懂得在襟口裤脚绣几朵花儿蝶儿,把盘扣细致地卷出葫芦或者祥云的样式。
她们就这样,咬着辫子,去攀爬花园里的古木与假山。
然后听到躲在后头的伶奴叽叽喳喳:“明日是城主府的人来挑理针奴和伶奴。”
“挑伶奴做什么?领主府的伶奴还不够多吗?”
“湘城领主的长公子要来做客了。”
“那就是又要排演什么大场面的歌舞了。”
“伶奴所求的,不就是能有一个可靠的大人?要是能成他的孕奴就更好了!不出意外,那可是会被妥善供养一辈子的。”
“领主家的二公子也快要成年了吧?”
“那被选上,可是极好的!理针奴去用心做会子,二公子立府时,大把的位置能上呢!”
“嘁~有那么容易选上吗?去年领主府也来选过一次人,派来的管事女奴,眼睛可十分毒辣!考教人针线活,第一眼不瞧你绣的什么,光瞧做完剪子的放置方位,就不声不响刷去一大半女奴。”
贝十六躺在树干上听着,远远看了眼在亭中坐着的贝一,心里有了计较。
她想去。去抢二公子身边的位子。没错,她就是这般冲动,别人说什么她信什么。没办法,根本没有别的消息渠道。
优秀的理针奴在商人眼里不值一提,商人更喜欢理账奴。但是世家就很看重优秀的理针奴。
贝七学算术,贝一也学算术,她贝十六也学过算术。
等她一边学,一边站稳了位置,未必不能成为主家身边一个还不错的镇宅奴。
主打就是一个,相信自己!
但是,贝一绝不能跟她一起进领主府,她玩不过贝一,贝一太坑了……
她们前十四,只会用正眼看前十四。在山庄就是这样。优秀的人都去搞小团体了。
即便这样,前十四里,都没有她贝一坑不到的女奴。
随敢想啊!下了学把幼小的充满好奇心女奴骗去山上说山顶有仙人,说得信誓旦旦如同亲眼所见,结果爬到山顶大晚上看到提前被挂在树枝上的白裙子以为是女鬼吓得连滚带爬跑回屋躲被窝中途还摔了个狗啃泥……
第二天还被贝一义正言辞地教育“这是在教你小孩子大晚上不要到处跑。”
贝十六很想忘却这段记忆,但是该死的她忘不掉啊!
贝十四,贝十六,贝二十八,因为分别在不同的寝室,时常被贝一用同一个招数三连坑,作为一条龙中承上启下外号三傻之一的木头傻子贝十六时常出离愤怒,始终毫无办法。
所以,她可千万不能和贝一分在一起啊救命……
得想个办法。
贝十六生过病,她在山上误食一种野草,然后拉了三天三夜。
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她采摘了几片,晒干后缝在布片里,现在那布片,就挂在她的脖颈上。
贝十六下树去找到贝一,告诉她:“明日领主府会来选理针奴。”
贝一装作惊讶的样子:“你怎么知道?”
“她们在树下说,我听到了。”她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贝一,“我想去,你退出,条件你开。”
“哟~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贝一虽然这样说,但眼神,亮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贝十六开口,“没有你贝一交易不成的东西,只要你有,只要我想要,你总能从我身上,找到你想要的。”
贝一轻笑,“比起这桩交易,我更想知道,你怎么让我退出?”
亭子里的石桌上有一壶茶水。
贝十六取下布片,把树叶粉末倒了一半进水里:“我小时候拉三天三夜的那次,你知道的。”拜你所赐……
“领主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贝一对她说。
贝十六顿了顿,“我自有计较。”她看了一眼贝一,“只是难得,你竟然还会担心别人。”
茶壶摇摇晃晃,算是混匀了。
“啧——”贝一倒出半杯茶水,一口闷,“火坑都要往里跳,怪不得你绰号是木头。”
贝十走前帮她分析:不因为才干平庸而落选,就只能是因为性格不合适。
给她出的主意是,让别的女奴更经心,而她,稍微展示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正如传言,领主府采买女奴的管事最是眼光毒辣。瞧见了,只会觉得贝一这头牌理针奴心高气傲,却不会怀疑她的才干,也绝不会把她采买进府中。
领主府中亲系女奴不少,在各位主人跟前提及一番都会有些薄面,这样实力强劲又心高气傲的外系女奴高价买回去,哪边都不会服气,只会打破平静的湖面,闹得家宅不宁。
不过,要是抱恙,直接避开,那就更好了。
“作为交换,你把那剩下半包叶子给我。”贝一伸手。
天光有些暗淡了。
软软的布包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
“钱货两讫,成交——”
“这茶水怎么处理?”
“就放这儿,别管就是了。”
“啊?这不坑奴嘛?”
“那交给我,我悄悄换到客人那边去。”
“啊?!”
“我没教过你吗?不要吃外面不干净的东西。”
“教过……”
“我这是给没上这节课的人补上一节课而已。”贝一一脸理所当然,忽又转头看向她,“以后你一个人在外面,我教你的东西可一个字都不能忘了,听到没有。”
“知……道了。”贝十六莫名抖了一下。
贝一又欠又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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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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