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来到大堂,就见李玄已经在喝茶候着了。
两人视线一接触,不知为何,喻晓竟觉得有些尴尬。
在来之前,她已经打了一遍腹稿,还特意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万事俱备,就差李玄一句话了。
屏退下人后,她先是寒暄似地问了李玄几句近况,见李玄兴致不高,便开口直切主题:“狸郎,阿娘的病很严重,她是忧劳成疾。但是不是不能治,大夫说需要一味叫‘龙岩’的药材,只是这药在东都皇宫内才有,时间不等人,我们要尽快出发去皇城取药。”语气中满是郑重其事,“我们”二字说得既自然又情切。
令她颇为意外,李玄竟然毫不迟疑地回道:“我无甚好收拾的,即刻启程吧。”
“等一下!”说着她一边掏出鲛绡遮住双唇,一边微微低首,轻蹙细眉,两只含情目似泣非泣:“妾还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谢雪枝本就如西子一般病怏怏的,这套动作做下来更显的她我见犹怜。
“请说。”
“前些天在吕庄狸郎也看见了,我**凡胎难敌万妖,这一去开封也不知道路上会碰到多少劫难,狸郎在身边还好,万一狸郎不在我身边,那我就是妖鬼口中食。”说着用鲛绡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偷觑了一眼李玄后接着道,“倘若狸郎愿教我一些术法,他日我定会厚报狸郎之恩。”
李玄眼眸漆黑,眼底划过一道幽深不可测的光芒,薄唇轻启:“三娘想让我教你什么术法?”
喻晓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回道:“够防身即可。”
李玄唇角微微挑起:“道家术法玄妙莫测,纵是防身,也非一日之功。三娘只是想要防身,不若学些拳脚功夫倒是更能快些见效。”
喻晓抬起一对雾蒙蒙的水眸对李玄道:“也可也可,雪枝多谢狸郎了。”
她还没把底牌亮出来,看来李玄对她也不是全然信任,只能先暂时假意答应,等日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偷师,反正近水楼台,和李玄打好关系,不怕学不到东西。
“正巧玄也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三娘。”李玄黑眸幽深,眼底晦暗不明。
“狸郎请说。”
“三娘从小长在深闺,那日邙山所见术法是如何习得?”李玄目光从喻晓身上移开,落到手边的茶盏上。茶已经凉了,但他还是拿起了茶盏,眼睛望着杯中清透的红茶送到唇边呷了一口。
喻晓心下苦笑,看来还是躲不掉。
“我虽是自小长在深闺,却识得一些字,无聊时阅览了书阁中的一些道家典籍,年深日久就学到了一丁半点。我习得的这些术法在狸郎眼中恐怕就是一些雕虫小技,不足为道。”
李玄轻轻“哦”了声,尾音微微上扬,正当喻晓以为她还要继续解释时,李玄却是放下了茶盏,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原来如此,我时常向长生借阅贵府藏书,竟不知他还私藏了这等好东西不曾与我知晓。”说着抬眸扫了她一眼,笑容很有几分兴味,“哪日三娘捎了这些书来,玄定要仔细瞻阅一番。”
喻晓讪讪一笑:“好说好说。”
这家伙,也不知道到底信了没有,如果信,到底信了几分。算了,看来暂时是蒙混过关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说起邙山一事,她也有事想要问李玄,如果他不提,她本不打算问,但是既然她都“摊牌”了,“礼尚往来”,怎么着他也要露些底儿吧。她掀起眼皮,试探着问道:“狸郎貌似不是人?”
李玄愣了一瞬,随即眉眼间染上一丝愠怒:“三娘何意?”
喻晓立即摆手,慌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真身不是人?”
闻言他的表情才有所缓和,冷声道:“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否则对你没好处。”
话里话外竟存在一些威胁的意味,喻晓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为了她的“抱大腿”计划,她忍了。
俗话说的好,生死看淡,心无杂念,全都随便。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人暂时惹不得,不说她还有求于他,更是因为若是惹恼了他,她也打不过他呀,识时务者为俊杰。
喻晓看了看天色,道:“日头已经不早,我去收拾行装,带上一些干粮,不能再等了,赶紧上路吧,呸,启程吧。”
午时,晴空高远,秋风吹过洛水边成片的瀍壑朱樱,翻起一阵阵红浪,浪头又扎进洛水,似打翻了一盆盆猩红粘稠的牛血。和煦的日光抵不过霜序凉风,呼啸过耳畔的风掠过后脖颈带起一丝寒意。
通往偃师的官道上两人两马似争命一般疾驰着,马蹄下尘土飞扬。喻晓眺望着前方辽远的天际,不知为何心跳忽如鼓擂,一丝不详的感觉隐隐涌上心头。她的身后是依旧翘首立于建春门外的谢玉京谢玉枝,少年少女望着远行的阿姊和友人,满面的不舍与落寞。
正在飞驰的喻晓忽然大声叫住身旁的李玄:“狸郎勒马!”
李玄虽不解其意,还是拉住了缰绳,待慢慢稳住身形,却见她又回身纵马往来路而去。
随之清脆的声音顺着风落入李玄耳中:“我去去就回!”
须臾之间,喻晓的身影便在飞扬的尘土中远去了。
少年少女忽见阿姊的身影从远处而至,虽觉奇怪,却都不觉绽出笑脸,双双以手握拳罩在嘴边,喊道:“阿姊!”
喻晓在两人身前停下,从怀里掏出两只红线穿成的手串,手串上却光秃秃的,只坠着一枚似是陶土烧制而成的铜钱样的物什。她将这两只手串递了下去:“这是我依照古书制成的,名字叫‘人民币’,世上只此两枚,不管你们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上,可保你们平安无虞。”
两人依言将手串套上手腕,谢玉京笑道:“多谢阿姊!”
谢玉枝抬起右手腕,迎着日光端详起这手串来,她戳了戳那枚圆形坠子,指尖下是凹凸不平的纹路,好奇道:“阿姊,这两面都有花纹?”
喻晓在马上攥着辔头,点头道:“对,一面是花,一面是字。”
谢玉枝“扑哧”笑出声:“阿姊的手艺玉娘着实不敢恭维。”
喻晓笑了下:“别看它其貌不扬,内里乾坤可大着呢。”
闻言谢玉枝敛了些笑意:“玉娘多谢阿姊。”说着面色中透出一丝不安,眸光闪动,“阿姊,你和狸郎一定要平安归来。”
喻晓点头:“好好看顾阿娘。”说罢掉转马头,背对着两人挥了挥手:“回去吧。”
不知为何,谁都未提归期。
自张危楼揭竿起义,至朱启篡唐称帝,这天下早已乱成一团,兵连祸结硝烟四起,到处都是枭獍之徒,乃至于中原大地时有家破人亡十室九空的惨剧发生。
目下河北之地陷于战火,焦土千里,百姓倒悬,虽说大梁的实力在天下诸藩中已属一流,奈何老子是英雄儿子是狗熊,朱启龙驭上宾后,现在坐皇位的是个只知享乐的纨绔,且梁军中除了一个“一步百计”的程复之外已无良将可用。
相形之下,晋王却是更胜其父的后起之秀,颇具前朝太宗遗风,才武兼备,骁果善战,其麾下更是兵精将猛,号称控弦甲士三十万,短短五年之间就将其父留下的版图扩大了一倍,尽收燕赵之地,实力大增。
数月前魏博六州叛梁附晋,梁帝派出了时任开封府尹的程复为主帅统兵十万开赴前线,从三月到现在却被晋军打得节节败退,现下引兵退守娄县据城固守,晋王亲自领兵于娄县城外扎下营寨,晋王数次挑衅,程复皆闭垒不出,两军相拒不下。
喻晓读过原书,知道大梁在魏州之战中损兵惨重,最主要是这一战让梁国民心逐渐不附,这之后大梁国运就急转直下,再也没有了可与各藩逐鹿的资本,只是梁何时灭于晋,她记不住准确的时间,不甚清楚。再者,这些都是前传的内容,着墨不多,描述很是简略,作者只寥寥几笔带过了一些标志**件和影响时局的大人物。
所以,她也在赌。
而谢家又是走南闯北的茶商,许多去往外地卖茶叶的下人都不见归来,因此谢玉京和谢玉枝耳听的是妻离子散的故事眼见的是离人不归的场面,耳濡目染之下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
乱世之中,人如蝼蚁命如草芥,故而归期未有期,谁都不敢提。
“驾!”喻晓腿夹马肚,背对着洛伊之上的洛阳城绝尘而去。
远处的建春门外尘土又起,那伏在马背上的白色身影紧攥缰绳起伏如浪,在壮马之上显得愈发娇小,束起的墨色马尾在身后随风飘摆。马儿愈来愈近,喻晓的面容也愈来愈清晰,细眉飞扬着,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直线,平日看着一副弱不胜衣病如西子的模样,此刻却如风中蒲苇一般坚韧如斯。李玄不觉怔怔看了良久。
喻晓骑马到了李玄身边,不待李玄多问,轻飘飘地甩下一句“走吧”,两腿夹紧马肚再度向偃师而去。
望着擦肩而过的身影,李玄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便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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