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导也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要试镜沈净,不如直接试吧,就不用再演付玉的戏份了——不过如果结果不尽人意,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姜辞一笑:“那是当然。”
他长眉入鬓,眼线狭长逶迤,挺拔的鼻梁和一张冷情的薄唇,眸里仿佛缀着星光。
分明是这样薄情冷淡的长相,眼睛却格外勾人心弦,更呈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别样诱惑。
不笑时显得冷漠且禁欲,一笑便让人醉生梦死。
可无论如何,这样的容貌,都和剧中男二“沈净”挂不上勾。
不止罗导,连谢云意也很好奇,他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演这个角色的。
罗导把剧本翻出来,随手指了其中一段问:“这一段——沈净与父亲发生争执,深夜离家而去。你看看……十分钟够吗?”
姜辞接过剧本,简单翻看了两眼,微笑道:“不需要那么久,三分钟就够了。”
罗导挑眉,觉得这个年轻人未免也太过自负了些,短短三分钟,他能看出什么名堂。
但面上却点了点头:“行,只要你没问题。”
三分钟后。
姜辞合上剧本,从椅子上站起来。
罗导问:“好了?”
姜辞点头,把剧本递回去,退后几步,将自己暴露在旁边的相机镜头下。
闭上眼,忽略身边所有的目光。
头顶的摄像机、前方的桌椅、摆在窗台上的植物、窗外的憧憧树影……全都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记忆里的文字,为他重新在这方天地里构建出了一个小世界。
再睁眼时,他眼里已经多了几分少年气的鲜活。
这是一场情绪起伏不太明显,却依旧带着许多暗朝汹涌的戏。主要在于心理转变,如果演的不好,很容易翻车。
沈净的人设是一个骄傲又矜贵的公子哥,但因为成长环境,性格有些阴翳。
十七岁的沈净,正是少年心性。
他整日在京城中骑马游街,行事嚣张跋扈。
那段时日先帝刚刚驾崩,朝中人心不稳,父亲沈灏屁股底下坐的工部尚书的位置,甚是烫人。
他时常忙的焦头烂额,知道沈净做的事,又气的七窍生烟。
父子关系愈加恶劣。
这一天,沈净和他吵完出来,看见二姨娘朱氏端着药汤站在书房门口,脸色更加不好看。
二姨娘与他行礼问安,他也不理会。
小童阿木摸不着头脑,端着那碗莲藕汤跟着他出来,嘴里还在嚷嚷:“公子!公子你走慢点……这是要回去么?那汤怎么办?不给老爷了?”
话未说完,沈净竟然一抬手,将那碗汤直接打翻,莲藕汤撒了一地,瓷碗碎裂的声音刺耳尖锐。
沈净说:“走。”
阿木还在发愣,他心想,这不是公子亲手熬出来的汤么?半个时辰前还一边做汤一边笑笑闹闹的,他跟着公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笑得那样真心实意。
沈净一边走一边想,真是讽刺。
他从来不缺人关心,可怜自己竟然巴巴地凑上去让他嫌弃,第一次跑到厨房去亲手做了碗汤,站在书房门口时他还在想,送汤的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才能显得不刻意,才能不显得仿佛是在讨好。
然而他才进门,迎来的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说他不知礼数,说他不学无术。
从小时候他就这样,他从来没有把自己这个儿子挂在心上,不是么?
他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姨娘。
他娘死前都在念着他的好,可知他转眼就要娶另一个女人。
何其悲哀。
然而他想回忆一下他娘的脸,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记不清了。
“娘”这样温暖的字眼,六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拥有过。
六岁那年他娘去世。
他只是个被宠的不问世事无法无天的孩子,还不理解死亡是一件怎样让人无奈悲恸的事情,他只知道他被唤到娘的床前,见她苍白着脸说完一句“我儿定要好好的。”
然后就是昏天暗地。
娘闭着眼睛,躺在暗色沉重的棺材里,皮肤都带了点铁青色。
他被披上孝服,推到灵柩前,看着她在里面一动不动,任由他如何叫唤,都没有起来如同往常一样,和他玩笑打闹。
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那个会温柔的笑着说,“我的净哥儿是最好的”的女人,真的没法再睁开眼看他了。
他哭喊着,咒骂着,要他的娘。
突如其来的哀讯似乎让父亲沈灏深受打击,见他不听话,头疼不已,终于带了许多怒意,一向宠他的父亲,第一次,罚了他禁足。
旁人以为尚书夫人一去,这尚书府嫡子也要没了靠山,跟着落没,皆来嘲讽,落井下石的踩上一脚,沈灏忙着葬礼,竟然忘了解他的禁足。
沈净连着好几天没见到父亲,终于消沉了下去。
奶娘说,夫人去了,净哥儿就该懂事了,这府上心思不正的人多了去了,净哥儿总不能一直这样不懂事,平白让老爷厌恶。
要乖巧懂事,不能任性。
说得多了,沈净也渐渐明白了。
他越来越乖巧听话,也越来越沉默寡言。
直到一年后,朱氏进门。
他惶恐的一天终于来了。
娘死了,就有女人要来取代娘的位置,将来她的孩子,又会取代他的位置。
爹不会再只疼他一个人。
爹会抛弃他。
他大哭大闹。
这是这一年来他最不懂事的一次。
沈灏对他一年来的表现看在眼里,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心疼又愧疚,却不知如何开解,他一闹,沈灏就服软了。
可是还是没有放弃,偷偷把朱氏以小妾的名义迎上了门。
沈清臣再次哭闹一通,见没有效果,终于消停。
只是性格从此变得越来越乖张戾气。
二姨娘刚进府时,经常来找他玩。
她给他带很多小孩子都玩的小玩具,眉眼间的笑意与沈净记忆中的那张眉目慈善的妇人脸庞重叠在一起。
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他却看出一样的神情。
他打翻那些玩具,斜睨着踩上去,像是报复一般,一边大叫“我才不玩这些幼稚的东西”一边把那些精致小巧的玩具踩个稀巴烂。
咯吱咯吱的声音响在他脚底,他故作狰狞,却没有如愿看到朱氏变得不耐而丑恶的嘴脸。
她隔两天就会来一次,每次来都带东西,要么是甜点,要么是玩具,要么是其他的新奇东西。
他从来没给过好脸色。
得知二姨娘怀孕的时候,沈净心中隐隐的恐惧终于压不住了。
就像是洪水暴发,以灭顶之势将他淹没。
他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心中还有隐隐的期待,希望父亲能够去找他,给他一个解释。
沈灏当然是顾忌他的感受的,可是听说他把自己关起来,怕去了也没用,想让他冷静一下,竟然就这样僵持了两个月。
沈净去找他的时候,路过后花园,看见扶着肚子下亭子台阶的二姨娘。
她看见他,脸色微微犹疑,还是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接着,身子往前一倾,从台阶上绊倒摔了下来。
沈净亲眼看着她从台阶滚落,脑海中一片混沌,那一瞬间他甚至有过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别过去,别救她。
她的孩子没有了,你就是尚书府唯一的公子。
这个念头被他强行压下去,在沈灏匆忙赶来淑芳苑时又浮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一来,就可以轻而易举夺走属于他的一切。
她该死。
她的孩子也该死。
他攥着父亲的手,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这样邪恶的念头。
他不知道在外间坐着的时候他到底是个什么感受,期待着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他只知道,当请来的大夫告诉父亲,孩子没有了的时候,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那口气憋在他心口太久,久到吐出来的时候,他才恍然觉得,连这口气尽是罪恶的气息。
他没有错。
他怎么就有错了呢。
他只是害怕将来哪一天这个家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是想要留下来罢了。
他没有错。
——
短短一段路,姜辞眼中的戏就已经走过了十几年。
这场戏的台词不多,从进门,发生争吵,到摔门而去,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表情,还有陷入回忆时掩藏在细枝末节的每一点情绪,都被他一一刻画了出来。
越不动声色,越暗朝汹涌。
他走过的每一步,身后都仿佛露出了原文中的所有描述。
明明是一个人在对着空气演戏,没有多少台词,偏偏只靠眼神,都能让人入戏失神。
他脆弱又狠厉,有张扬意气,也有薄情阴翳,这一刻,他不是姜辞,他就是沈净本人。
直到姜辞停下脚步,几乎是瞬间收敛起了所有表情,在场屏气凝神的众人才纷纷惊醒过来。
连谢云意都愣了一下:他竟然也被姜辞带入了戏里。
……而这竟然只是一场简单的试镜。
罗导深吸了一口气,眼中迸出几分惊喜的光芒:“姜辞……你实话告诉我,你这是第一次演戏?”
姜辞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说是第一次演戏太假,但他这个身份确实没有过演戏的经历,于是便含糊道:“也不算是,我对演戏很感兴趣,经常会在家对着一些电视剧电影的台词模仿练习。”
他之所以敢挑战这种和他性格完全不符合的角色,是有底气的,毕竟上辈子他也是被好几个眼光挑剔的导演亲口夸过天赋异禀的影帝。
但姜辞的演技也并非一开始就是这么厉害的,好说他也在娱乐圈底层打磨过好几年,就算有天赋,第一次就能演的这么好的,那也是奇才。
而在此刻的罗导眼中,他就是一个奇才。
罗导缓了片刻,脸上显而易见地浮上了一种发现好苗子的喜悦之情,大约是万万没想到投资方塞进来的关系户竟然有这么厉害的演技,于是激动得连连道:“再试试,再试试,编剧老师,你再挑一场戏,让他试试!我觉得他可以!再试一场,行的话就定他了!”
编剧也在愣神,眼中的惊艳还未褪去,闻言连忙应道:“我也这么觉得……刚刚算是我有眼无珠了。不如就继续试试接下来的这场戏吧,沈净第一次遇见顾清稜的那一场——”
姜辞点点头,挑了下眉道:“可以。”
他刚要再次闭上眼,谢云意却忽然站起了身:“等等。”
“不用无实物表演。”
谢云意接过助理吴南递过来的一个茶杯,抬步走向姜辞,声色浅淡道:“我和你对一场。”
姜辞一顿,随即点头,笑时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好啊。”
——
二姨娘的孩子没了。
并且再也没有怀过孕。
沈净想到这里,突然就烦躁起来。
他从抄手走廊回去,不顾身后阿木的叫唤,头也不回地出了府。
此时正值入冬,又因为先帝驾崩,朝堂局势紧绷的缘故,满城肃穆。
雪花飘零的夜,他游荡在街头,躲过大理寺夜巡队的人,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巷口。
短巷黝黑,尽头是个死胡同,堆放了些杂物,黑色石砖砌成的墙头建得高高地,像是与黑夜的天空融为一体。
有个凹凸的黑影斜坐在那里。
沈净后来无数次想过,如果不是他那天好死不死,好奇心发作,想看看谁大半夜在墙头吟诗作对,也许就不会遇到顾清稜,不会遇到梵容。更不会,成为后来的沈净。
顾清稜在喝酒。
他一身白衣,坐在墙头,望着头顶的月亮,摇了摇酒坛子,随口问了句仿佛只是路过这边的沈净:“一起?”
沈净犹豫着摇摇头,说:“你干什么大半夜坐这儿?”
“无聊。”
顾清稜垂首看着墙下的他,反问:“你又干什么大半夜跑出来晃悠?”
观其身形衣着,都不是什么贫穷子弟。
沈净则回:“闲着。”
两个大半夜跑出来的人坐在墙头,面面相觑片刻,顾清稜偏过了头,淡淡说:“依我看,我们有缘,不如交个朋友。我姓顾,顾清稜。”
沈净本想说谁稀罕和你交朋友,又一想到沈灏说“你这么些年性子这么孤僻,怪不得没人与你交好”,心中不由莫名愤懑。
他说:“沈净。”
顾清稜就这样成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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