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佳节，宜春浴，踏青，饮宴。
依照历年惯例，皇后于京郊皇家别苑含芳园设宴，广邀顺朝各家重臣子女举办上巳节诗会。
含芳园由别苑中心的人工湖为界，将别苑分隔成了南园和北园，男客在南，女客在北，隔湖相望，由仆从乘着小舟为两边传递信息。
北园角落一个亭子里，朱绥为身前坐着的女子添好茶，默默退回半步的距离静立站好，眼神丝毫没有乱飘，只一双毛绒绒的红色耳朵竖得极高。
朱绥已经穿到大顺朝左相府三小姐的狐族半妖侍女身上半个多月了，终于驯服了这双能灵活抖动的耳朵。
一朝穿越，忽然换了个物种，耳朵换位置的感觉着实让她很不习惯了一段时间。
这段日子她尽可能搜集了许多半妖的信息。
——半妖是人妖混血，不能如纯血妖一般在人形与原型之间切换，除了体貌上会表现出部分动物或植物特征外，与普通人类没有太大的区别。
唯一比较特别的就是半妖动/植物化的器官会一定程度表现出与该种动/植物同样的特性，但并不会完全相同。
比如朱绥，她的听力就比常人敏锐许多，但并不会像真正的狐狸一样能达到人类的30倍以上，差不多只是普通人的3倍左右。
朱绥在相府没见过别的半妖，她也无从对比自己的听力在同族中具体是个什么水平，只大概从原身的记忆中获知应该是很不错的那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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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女美胜艳，妃戴翡翠珥明珠。*
北园中少女们有些隔着湖水仔细关注着对岸的动静，有些品茗熏香，欣赏着刚刚从对岸被仆从们传过来的佳句，还有些躲进布了帷幔的亭子中谈天说地……甚至还有几位洒脱随性的小姐玩起了博戏打马。
顺朝的上巳节诗会惯例是男客作答，女客品评。小姐们看到了喜欢的佳句，便可在由香笺纸特制的小卡上写下评语，等诗会后半场皇后娘娘于主殿设春日宴时绑上绢花投给写诗的才子。
此时的北园是芳华正茂的未嫁小姐们的天堂。在春日宴开始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小姐们每年最放松的时候。
难得可以出城赏花游园，正值青春年华的年轻姑娘们尽态极妍，在这水石清华的园林中尽情享受着明媚的春日。
湖边一座亭中，四位小姐围坐在八仙桌旁，一边用着茶点，一边闲聊。
“绾绾，你是怎么得罪齐国公府那个杜青禾了吗，她刚刚怎么对你横眉竖眼的？”一身浅橙色衣裙的小姐落座后，好奇地推推身旁一位举止端庄，气质秀雅的小姐妹。
被提问者便是朱绥现在作为侍女要服侍的左相府三小姐，顾兰绾。
朱绥默默核对她穿越以来搜集到的朝堂资料。
齐国公，开国勋贵之后。素来与这几位小姐父兄所代表的清流党不合。
但以往在这种场合，不管家中长辈关系闹得再僵，官家小姐们都会默契地保持表面上的和谐。
“我知道！”亭中一位气质飒爽的青衣小姐接了话茬，她放低声音，“我兄长前日当值的时候，听同僚说圣上前些日子问起过左相子女的婚配，似是有意要与左相结儿女亲家。”
“嘶，如今成年皇子中，也只有三皇子还未曾取妃，顾相也只有顾姐姐这一个女儿还未定亲……前些日子听说贵妃娘娘召了齐国公夫人入宫，我还以为过不了多久杜大小姐和三皇子就要好事将近了。没想到啊绾绾，你这可算是抢了她的皇子妃之位啊！”橙衣小姐刘月奴恍然大悟。
“莫要乱说。”顾兰绾连忙制止她们，“圣上确实问起过我父亲，但也问了当时在场的几位大人。只是君臣间的闲谈，被某些人捕风捉影罢了。”
“那可说不定。”青衣小姐歪头冲顾兰绾嬉笑，“顾姐姐孝悌贤德之名京城人人皆知，论相貌、品德、才学都不在那杜大小姐之下，圣上说不定真……唔！”
“翩翩。”顾兰绾连忙打断青衣小姐的吹捧，往她嘴里塞了个面果子，语气郑重道，“不可随意臆测圣上的心思。况且我才疏德薄，不敢窥伺皇妃之位。”
见她面色严肃，青衣小姐柳翩翩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两三口咽下嘴里的东西，正襟危坐向她赔不是。
【这倒是有些稀奇。】朱绥心中暗道，【这位柳小姐不是个爱传风言风语的人啊。】
朱绥仔细回忆了一下原主的记忆，发现柳翩翩虽然平时表现的像是个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姑娘，但其实说话做事极有分寸，从没做出过什么让人尴尬的事。今日的言行却忽然显得有些怪异……
思及昨夜偷听到左相专门对顾兰绾交代过这件事，朱绥明白过来，想必是她家中也有吩咐，要让她故意提起这事探探左相府的口风。
官家小姐们交往从来都不会纯粹。政事虽与女子无关，但却在无形中左右着她们的一切。
顾兰绾也察觉到了什么，深深看了柳翩翩一眼。
柳翩翩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提出这个话题的刘月奴不明就里，只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也连忙跟着道了歉，一番插科打诨，将话题引开：“对了，梨园的新戏下月初十开演，这出是国师十年前诛灭苏杭蛇妖的故事。雅间还是老位置，咱们到时候直接梨园见。”
梨园，最初设立只负责宫中年节时的戏剧表演。但三年前，皇帝向民间开放了梨园，允许百姓们每月初十可到梨园听戏。
于是，仅仅两年多时间，梨园就成为了京都王公贵族们交际娱乐的首选，许多场次更是一座难求。
听到新戏的消息，柳翩翩来了兴趣：“要开演了吗？我都惦记好久了，关于国师的戏目都快半年多没出新戏了，这次可得打扮好看点，好久没见到连皎公子了。”
“连皎公子？”刚刚一直坐在亭子角落一言不发的粉衣小姐闻言忽然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抬头问道，“你们要去梨园见连皎公子？”
没想到她会突然搭腔，亭中的其他三位小姐都诧异的望了过去，朱绥也悄悄用余光瞥她。
这位粉衣小姐是礼部侍郎家的幺女，她家中礼教极为森严。在亭中这个四人小圈子中多数时候都是倾听者，从来不参与任何讨论京城才子的话题，也被家中拘着不许参与任何外出活动，众人都已经习惯每次见面她说话不超过五句的作风了，没想到今天居然主动搭了话。
刘月奴纳闷：“雪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说起连皎公子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大反应？”
严漫雪脸颊霎时染上三分薄霞，结巴道：“没、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偶然见过……”
看她这副模样，另外三位小姐顿时有些严肃起来，柳翩翩提醒：“雪儿，你可知道他放出过话，说要终身侍奉神明此生不娶妻的？上巳节诗会他都从来不参加。”
她们话中的连皎公子乃是当朝国师首徒，艳若桃李，姿容绝世，是全京城姑娘都关注着的焦点人物。
严漫雪连忙点头：“我知道的，你们说过，我就是觉得他好看……没别的意思……”
话到最后，她的尾音已经几不可闻。
柳翩翩闻言在桌上轻轻敲击的手指顿了顿，面上却保持着爽朗的笑容赞同道：“连皎公子确实仪表不凡。可惜你平日不能出府，不然下个月我们就能带上你去梨园看他。”
柳翩翩说得随意，但严漫雪闻言却大惊。她虽然不能出门，却也知道梨园也是京城许多公子小姐们私下邀约“巧遇”的热门地点，顿时顾不上自己那点小心思了，连忙追问：“你与他梨园有约？”
只是话刚出口就被她自己否定：“不对，你们刚刚说下月要一起去。他、他居然同时约了你们三人？！”
朱绥看得出严漫雪明显被吓到了。这位严小姐性格文弱不爱说话，家中管的又极严，从小到大只有顾兰绾三人与她交好，只要家里允许她参与的场合，她往往就是默默跟在其他三位小姐身后，从不去别的地方。
到也难怪，虽然顺朝的男女大防还不是很严重，小姐们平日上街游玩并不需要带着帷帽之类的遮挡，彼此在外面游玩时“碰巧”遇到了的话，一起同行一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一个男子一次性与三个女子一同“巧遇”……
严漫雪：就算他长得再好看也不行啊！
严小姐手里的帕子揉成了一团，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阻，只眼神有些无措地扫视着三位姐姐。
见她急得帕子都快扯烂了，另外三人纷纷哑然失笑，刚刚有些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许多。
顾兰绾为她解惑。
原来，这属于京城女子共同的小秘密。
梨园三年前刚开放的时候上演得大都是些才子佳人、仙女思凡的故事，朝中有些大人觉得有违礼教，纷纷上书请圣上收回成命，也不许家族小辈进出梨园。
国师听闻此事，特许梨园可以将他诛妖的经历写成戏本传演，以止住梨园靡靡之风，朝中的反对之声这才偃旗息鼓。
而连皎公子怕那些戏本先生为了赚钱胡编乱造污了尊师声名，梨园只要撰写国师相关的戏本都要亲自把关。所以，只要梨园排关于国师的新戏，他都会全程审阅。
柳翩翩道：“圣上那句写连皎公子‘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词，就是某次梨园有新戏，连皎公子骑马过教坊司时的景象。”
“这么说来，当时那些‘红袖’，也并不只有教坊司的乐人了？”严漫雪若有所思。
听她这话，三位姐姐的面色都默契的有些微妙。
刘月奴连忙接上话头：“反正为了看他去梨园的女子不在少数。梨园如今每逢国师的新戏目初次亮相都是座无虚席，那些打打杀杀内容能吸引的女客比演才子佳人时的还要多呢。”
解除了小小的误会，少女们又互相调笑着讲了几句八卦便换了话题，开始讨论起来一会春日宴上的投花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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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真实的可怕。
朱绥第n次在心底感叹。
即使她已经搜集了许多顺朝的资料验证了她其实是穿书，但仍然非常怀疑——当初她把脑子放下水道看的那本没有逻辑、没有情节，满篇除了颜色还是颜色的花市文，是否真的会成为这个世界的未来。
那本花市文里只细细描述了顺朝国师首徒连皎这位双性?月圆之夜会气血涌动?体香夺魄的主角受被各路疯批大佬强取豪夺的种种场景。
但真当朱绥来到这个世界，她发现原文中未提及过的角落，每个人都有血有肉，有各自生活和情感。
除了某些她现在还无法解释的力量，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基本都与她前世别无二致。
但朱绥也不能报以侥幸心理随意断定剧情中那些离谱的剧情不会发生。她必须尽快收集足够的信息思考未来的行动方向。
毕竟，每每想到剧情中那些二次元狂魅酷拽，三次元法外张三的疯批攻们，朱绥就心情沉重。不仅是因为即将备受摧残的连皎公子，也因为目前看似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大顺朝——掌权者个个精神不正常，这个国家绝对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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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含芳园主殿的青铜钟声传了过来，小姐们纷纷停下手里的事情，让侍女收拾起各自的零碎物件。
——钟声已响，稍后等皇后娘娘的人到了，她们便会被引去主殿入席。
顾兰绾等人也起身走出亭子，准备先去北园里专门收拾出来供给小姐们休息整理的偏殿。
朱绥忙着收拾顾兰绾的东西，稍稍落后。
“啊！”
顾兰绾几人正沿着湖岸徐行。原本一个靠边为她们让路的别苑侍女却忽然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倒向湖水，双手下意识抓住了离她最近的顾兰绾。
扑通一声，二人纷纷落了水，周围的小姐们纷纷惊叫出声。
湖对岸的公子们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乱糟糟地挤在岸边向北园张望。
一片混乱中，反应最快的竟是齐国公府的杜大小姐杜青禾，她猛地大喝一声：“快救人！”
话音刚落，两个小厮瞬间朝湖边跑过来。
但一道身影却抢先他们跳下了湖。
朱绥一手拉掉用来遮挡亭子的帷幔，飞快的游到顾兰绾身边，将她拉上水面，把帷幔围在她身上，确认她已经镇定下来，便把她送到岸边，让柳翩翩拉她上去。
转头她提起还在水里害怕挣扎的侍女，大声道：“别慌！这湖水淹不死你！”
——自从朱绥进园后看见湖岸竟然没有护栏时，就找别苑的侍女问过。这人工湖离岸近的地方都不深，湖水最多只到成人胸部，就算不慎掉下去也不会轻易出事。
那边柳翩翩等人七手八脚把顾兰绾拉上岸，几人终于从突发事件找回神志，看向仅离岸边一步之遥的两个小厮，一阵剧烈的后怕瞬间袭上心头。
——落水并不可怕，但若是众目睽睽之下由这两个小厮救起，那顾兰绾才是真的完了。
顾兰绾裹紧身上的帷幔，她里面春衫已经湿透了，若是没有什么东西遮挡，春-光全会泄露无疑。
匆匆赶来的管事嬷嬷跪在顾兰绾身前请罪，刚被朱绥推上岸的侍女也跪趴着瑟瑟发抖。
朱绥另外扯了长帷幔披在自己身上，看着疯狂叩拜的两人，心底一阵悲哀。
——她已经对顺朝有了一定的认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社会，能让贵女在皇后娘娘举办的宴会上出如此大的纰漏，这两人怕是活不了了。
甚至，若是皇后娘娘再心狠些，这满园的仆役怕是都活不了了。
对此，朱绥很想做些什么，但她无能为力。
——就算是顾兰绾这个苦主亲自向皇后娘娘求情都于事无补。
更何况顾兰绾不可能开这个口——为损伤了贵人的下人求情，顾兰绾会被巨大的舆论压死的。
乱局最终被匆匆从主殿赶来的嬷嬷终结。
服侍了皇后三十多年的于嬷嬷一到场就叫人将跪着的二人拉了下去，向顾兰绾赔了罪后安排人带她们去客房先把湿衣服换下来。
朱绥跟在顾兰绾身后。离人群远了些后，顾兰绾后踏一步与她并肩，小声道：“绥绥，你刚刚怎么反应那么快啊？”
朱绥冲她一笑，嘴上道：“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啊。”
心中却同步回答了另一个答案。
——因为，她从看到湖没有护栏，就开始幻想“万一有人忽然掉到水里我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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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绥两三下换好了衣服，让于嬷嬷特意安排来帮她的侍女带她去各府停放马车的地方，她得帮顾兰绾把车上备用的衣服取来。
路上，两个提着菜篮子的侍女与她擦肩而过。
高一点的侍女低声交待着矮一点的那个：“一会手脚放麻利些，这次是因为一个二等丫鬟昨夜突然急病死了，春日宴人手不够，你才被临时调到主殿服侍。但若是做的好了，这次过后你也就能留在主殿了，月钱可是你从前的两倍呢。”
“嗯，放心吧姐姐。”矮个侍女认真点头，又有些好奇问道，“是哪个二等丫鬟啊？”
“就那个老是不正眼看人的秋月。”
秋月？
朱绥脚步顿住了。
刚刚被于嬷嬷派去带顾兰绾换衣服的侍女，好像就叫秋月。
*处皆为引用
1.窈窕淑女美胜艳，妃戴翡翠珥明珠。*（引自【汉】杜笃，《京城上巳篇》）
2.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引自【五代十国】韦庄，《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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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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