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可见度很低。
同时,雨下的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寒气四处弥漫,落下的枯黄叶子结了一层薄薄的雾色秋霜。
江好心中感叹这一场秋雨来的真不是时候,一边拿着手机扫码给司机付了款,转身后开了黑伞,抖落了下身上的雨水。
随后,她抬起头,灰蒙蒙的环境中,那张娇艳夺目的脸显得格外美丽,仿佛是这黑白世界里的唯一鲜活的光亮。
“天寿墓园。”
江好一字一句地念出了墓园大门边,被铁钉订好的金色牌匾上的文字。
确认自己没走错路,江好这才拢了拢身上的黑色大衣,迈腿走了进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臻给的时间有误,还是墓园里有了新改动。
秦臻说上午十点半墓园工作人员才会把骨灰捧出来,但是江好看了看自己的欧米茄手表,才九点二十几,墓园主楼的双开玻璃门前,已经围上了乌泱泱一大堆人了。
江好不敢耽误,握紧了伞柄,快走了两步来到人群身后,踮起脚尖往玻璃门里面张望。
人群里面,被围着的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他像是被这群人叽叽喳喳吵的很不耐烦,把手一摊,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嘛,这个协议是陈小芳本人签的,要求死后在我们墓园买一块墓地。我们墓地都准备好了,碑都给她刻了,不可能不收钱啊。”
陈小芳,也就是芳姨,陆迦南的母亲,因为还债过劳死在了下班回家的路上。
“你们公司还要不要脸啊?你早不找人要,晚不找人要,偏偏等到老陆家死的就剩一个娃娃的时候来要,谁知道是真是假啊,万一你们故意骗钱呢?”一个中年女人声音尖锐。
另外一个女人也嚷嚷道:“是啊,小芳跟了老陆那么久了,从来没干过分家的事儿。哦,难道人家活着的时候不离,等死了才想骨灰分开埋啊?”
年轻人被吵的面色不耐,道:“你们问我,我问谁啊?反正无论怎么样,这协议就是陈小芳亲手签的,这钱就该你们姓陆的还。你们不是说陆迦南没成年吗?你们这群亲戚肯定有人要收养她的吧?谁养,这钱就归谁还!”
言罢,年轻人也懒得跟这群文盲瞎吵吵,玻璃门一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年轻人一走,这些人也没安静了下来,反而因为莫名其妙多添的一笔债,开始更加激烈地讨论起抚养权的事情。
但是这些事情说来说去没个定数,都是因为钱。
一群人说着说着,就有人冒出来了一句:“芳姨也真是,忍了一辈子了,没想到临死了还要在骨灰上硬气一下。”
“留下这笔钱,谁给?”
“刻碑文加墓地的钱可不少。”
“我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你们可别指望我。”
“他妈的,你以为我喜欢当啊。”
……
江好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风吹雨斜,她的半边脸颊被打湿了,雨水婉转地黏住了发丝,像林间透明晶莹的蜘蛛网悬住了晨雾。
江好想,在他们老家G市有这么一条风俗,人死后黄泉有灵,埋在一起,灵魂睁眼便会相见。
相爱的人想寸步不离,但芳姨这样忍了一辈子的人,只想求一个死后天南地北。
她这样一个女人,最大的勇气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江好不便言说些什么,就站在雨里没动,只是觉得手很冷,心里有点难受。
片刻后,到了十点钟,例行举办的悼念会开始了。
应该是为了照顾亡者的面子,天寿墓园将每个颇为穷困亡者的悼念会,都放到了一处公用的墓碑前。
这处墓碑修葺的颇为宏大气派,很有上个世纪民国的风格。
一群亲戚包括江好都到了,分次往墓碑前走。
只不过在她们走到的时候,才发现墓碑前早就站了一个人。
对方穿着连帽衫和牛仔裤,在寒冷淅沥的细雨里站着,背影看起来清瘦纤细,好像一场狂风骤雨就会摧折的孤枝玉兰。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有人问:“这谁?”
“陆迦南吧。”有人迟疑地答。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是不是舍不得她爸啊?”
“以后就她一个人了,不舍得是应该的。”
……
随即,江好看见陆迦南的背影颤了几颤,垂着头,像是在哭。
江好犹豫了一下,手伸进口袋摸了摸。
空的,没纸巾。
与此同时,亲戚们脚步不停地朝墓碑走过去,江好不想被甩在身后,只是先紧紧跟着。
片刻后站定,江好抬眸,看见那抹清瘦的身影依旧背对着她们站在最前方。
只是忽然,那身影蹲下来,与墓碑靠的很近。那碑上贴着一张中年男人的黑白照,眉间拧成川字,颧骨突出,嘴角向下拉耸,一脸劳累苦相,但过于阴骘的神色让男人不由染上了几分残忍和可怖,看上去没有普通老人和蔼。
而身影似乎不在乎这些,只是静静将头靠在墓碑上。她的侧脸被湿发盖住一半,只露出下半张精致白皙的脸,淡色的薄唇轻轻蠕动着,看起来像是在对墓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怜啊。”
“小小年纪的。”
“唉。”
只言片语的怜悯像是雪花一样朝江好的耳朵里飘去,让江好忍不住攥紧了手指。
她想,陆迦南真的很惨,至少符合她在穿书局中,所学习的“如何定义美强惨女二”的课本中的“惨”字了。
这时,江好放在口袋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秦臻:【到了没?】
秦臻:【江好?】
秦臻:【人丢了?】
江好吐了口气,舒展了下僵硬的手指,伸进口袋里拿出手机。
她本来想回两条文字消息算了,但是单手打字很不方便,于是她点开了相机,对准了乌糟糟的人群,打算拍个照片以作回应。
谁料在她举起手机的下一瞬,最前方的陆迦南忽然回眸看了过来。
手机相机里,是另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光影世界。现代科技给陆迦南的回眸一瞥带来了极美的滤镜,漂亮的狐狸眼噙着泪,眼尾发红,明亮温软,怯怯的,像只无依无靠的小鹿。小巧上翘的琼鼻尖落着两滴玉珠,淡色的菱形唇被她轻轻咬着,像是在强行忍住鼻酸眼泪。
这一刻,江好的心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下意识地想,陆迦南这张脸,简直完美符合穿书局中对于“美强惨”定义中的“美”字啊!
与此同时,秦臻那边又弹出来了两条消息:
【江好你在干嘛?】
【江好你是不是又乱心软了?】
江好心虚,赶紧把拍好的图片给秦臻发了过去,狡辩道:“没有没有,我给你拍照呢,太冷了,手机没握住。”
她言辞恳切,秦臻信了,回复的消息又软下了口气:【辛苦你了,等我,大概后天我就能到A市了。】
后天?
江好心里紧张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想,这个时间好赶呐,她要是想做些什么都得加紧时间。
但是随后她又自己反驳自己,她什么都不会做,陆迦南又不是她的任务对象,她干嘛一时上头啊?难不成看人家可怜又长得漂亮,就把人家往家里带?
下一刻,江好心中又忍不住泛起嘀咕。
世界意识为了帮助穿书者尽快找到任务对象,会有意无意地安排一些意外,所以说,其实江好一直在自己的任务对象身边,或者她即将被世界意识推着去遇见自己的任务对象。
万一陆迦南就是她的任务对象呢?
江好胡思乱想,悼念却已经开始了。
本着尊重死者的想法,江好还是暂时摒弃了自己脑中的杂念,开始闭眼悼念起来。
只是忽然,她感觉到有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阴冷森寒,像是在讥讽和嘲笑。
这种强烈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适,随后,她睁开眼,四处看了看。
陆迦南依旧靠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其他人也都默默垂头,一言不发。
没谁看她。
错觉吗?
江好想。
可能是寻找任务对象的压力太大了。
很快,江好给自己找好了理由,遂低头不语。
十分钟的悼念很快结束了,陆树明的照片被工作人员撕了下来,换上了下一个亡者的黑白照。
亲戚们零零散散地离开,陆迦南也站起了身,但是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走掉,而是对工作人员说:“你好,请问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怯意的颤音,像是生怕工作人员拒绝。
工作人员问:“你爸?”
“是。”
“拿去吧。”
工作人员利落地给了照片,开始收拾场地,准备下一批人的到来。
江好则看见陆迦南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进自己的口袋,还不放心地多拍了两下,心中的想法便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其实目前陆迦南已经符合了关于美强惨女二的两个标准了,只要再符合一个“强”字,那陆迦南不就是她的任务对象了?
江好决定等下要束起耳朵,多听有关陆迦南的消息。
几分钟后,江好跟那群亲戚一起来到了先前的墓园主楼,陆迦南也在。
大家坐定了,开始正式商讨陆迦南抚养权的问题。
其实也不是商量,在江好看来,这群人只是在吵架。
她们争先恐后地举例论证,力图证明以往谁与陆家更交好、得到的帮助力度更大。谁又在陆迦南小时候礼貌性地夸过她两句聪明、漂亮、懂事。谁又曾经跟芳姨很说得上来话,诸如此类。
江好都快要听烦了,终于被她捕捉到了一句:“南南从小成绩就好,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名,要是好好养着,说不定将来还能考清华北大呢!你们收养了南南,不吃亏啊!”
一瞬间,江好看向陆迦南的眼神亮了。
身世凄惨但自强不息的漂亮女学霸!美强惨女二!是她的任务对象啊!
而陆迦南仿佛对这些争吵置若罔闻,她一个人端着个塑料小板凳,孤独地坐在角落里,头靠在冰冷的瓷砖上,湿发垂下来,掩盖住了她的眼角眉梢。她的左手放在装有她父亲照片的口袋里,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墙上的水凝胶。
如此漠然的神色,像是这群人讨论的不是她的去留,她只是个看客,可以作壁上观般的无所谓。
终于,半个小时的口水战后,这群人讨论不出一个结论,一致打算将皮球踢给陆迦南自己。
“南南,你想跟谁?在场的叔叔伯伯、阿姨婶婶们,你选一个吧。”
“对对对,让南南来选一个。”
“选你五舅舅,他以前老往你们家跑,找你爸爸给他从外地带好烟回来。”
“好烟算什么?我记得南南他爸以前还是货车司机的时候,可赚钱了,她婶子,你不是还借了一千块没还么?”五舅舅反击。
“谁说我没还?这些年我可给南南送了书包和文具,你们呢?一点事儿也不做。”
“屁的文具,你家孙子不要的破烂,让南南捡剩的用?”
“你对南南好,你养她啊。”
“你养啊。”
“你怎么不养!”
陆迦南就这么坐在这群人的面前,穿着连帽衫,消瘦的身子弯曲着,头发湿湿的,眼眸黑沉空洞。
耳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她眼眸里的疯狂阴郁和嘲讽讥笑就越来越重,她的手藏在口袋里,拼命地扣那张黑白遗照,身子颤抖起来,面上浮现出了扭曲的笑容。
她想说:“别吵了,不想像那个酒鬼一样死掉就别吵了。”
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吐露出口,一道女声忽然插了进来:“别吵了!我养她!”
女孩的声音坚定,清亮,脆生生的,像是冰冷寒冬里迎面吹来的一股春风,让陆迦南一怔,随后猛得抬头,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留着波浪短发的女孩提着一把黑色大伞,伞尖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漂亮精致的眉毛微微蹙起。她的手握紧了胶制的伞柄,像是在给自己某些勇气,随后,她深吸了一口。
下一秒,陆迦南就听见女孩用同样坚定的声音,重复地说:“我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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