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芷家有个弟弟，戚枘英自来到这里便没有见过，关于他的传闻也只是捕风捉影，难以捉摸。
六月，一场家庭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了李芷的弟弟。气宇轩昂气度不凡，却始终像是个局外人，周遭热闹皆与他无关，清醒疏离。
不过宴会结束后倒是发生了一件戚枘英未曾预料到的事——这位孤高谪仙公子叫停了自己。
“戚大哥，等等。”
戚枘英身子顿了顿，停下。
“你前些日子是否也收到了字条？”
戚枘英笑笑避而不语，狭长的眼眸被烛火映照，显露出几分不温柔。
他抓住关键：“‘也’？”
李霍犹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加上他性子坦率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本来也没打算隐瞒，便点点头道：“前些日子我发现床榻处藏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关于你的秘密。”
戚枘英不禁感到好笑，这字条主人还打算连吃带拿啊？
“戚大哥，我家里人不是那种眼里容得下沙子的人，尤其是我母亲。我看得出来姐姐是真心喜欢你，所以，请别辜负她好吗？”
言外之意就是有什么外人知晓的秘密还是请乖乖向李芷托出，免得闹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戚枘英眉骨跳了跳，空前的孤独袭来，让他生出一种现在便被扫地出门的窘态。
“哦？我的秘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呢。”他皮笑肉不笑，再没留下只言片语，越过李霍犹离开。
李霍犹摇了摇头，看着戚枘英离开的背影垂眸叹息：“你总免不了颠沛流离。”
赤鲟自那次差点伤害到李芷后便被关在旧马厩里整整三年，灵兽得不到主人的灵气润养也是会迅速走向衰竭的，哪怕是灵兽榜前几页的赤鲟也不例外。
此时正值酷暑，马厩里苍蝇蚊子乱飞，赤鲟早已无力抵抗侵扰而奄奄一息。
腐烂的肉糜味儿像是终于要遮盖不住。
戚枘英踏着无尽黑暗走进来，看着赤鲟无神的眼眸笑了笑，轻轻抚摸上它的头：“多可惜，你伤害过她。”
随着一声呜咽赤鲟彻底倒下，而戚枘英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不是土修了——他的能量不需要借助自然天力，灵力运用贯彻了血脉，他觉得很舒服，再也没了曾经运用灵力时的的压抑痛苦之感。
赤鲟眼睛发红，它的能量被戚枘英不动声色地全然吸收。
末了，戚枘英突然清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用这么离经叛道的邪术！
戚枘英陷入了痛苦中。他再也无法干干净净一如初始般站在李芷身边陪伴着她了，她眼里容不下沙子，而他自己更为厌恶这种令人癫狂的邪术。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土修身份的摆脱难道是以这种卑劣之行为代价？”他质问自己，然后看着已经毫无生机力的赤鲟发呆——或许自己也该与它一样，死了才好。
他未来必定会给李芷添麻烦，如果到那时自己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而伤害到李芷，那便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他犹豫着拿起金刃，慢慢刺进自己的血脉，但金刃与血脉却奇怪的诡秘的融合了！
戚枘英连结心口的那块地方隐隐发痛，他张了张口却终究因为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疼痛而晕厥了过去。
金刃等比例化作一处小小的图腾印在了他左手手腕处。
幽怨的男声回荡在狭小的马厩：“戚枘英，你要清楚你父母双亡是为什么，你要明白你师父的死是因为你！你要记得你与李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永远无法割舍原谅！”
戚枘英眉头微蹙，终是没能睁开眼去追溯声源。
他进入了梦境——亦或许是他人刻意设下的什么屏障，反正都令他这个刚刚突破土修的废物分不清虚实。
幽红色的火焰缀在崖壁，戚枘英隔着一层虚无的膜却似乎真真切切看见自己的童年。
一身朴素的妇人在照料着幼时的他，他的头发被精致挽起，家里的用具很旧，但可以看得出温馨与爱意，打渔回来的老翁将渔帽挂起，一身沾了雨的蓑衣被放在门边，像是惧怕把寒气带给爱人。
“今日收成不错，芙娘辛苦了。”戚曾把几贯钱递给芙灵，又把木鱼玩具递给五岁的戚枘英，逗着他：“喜不喜欢？”
小小的戚枘英眼睛都直了，不断地点着头，紧紧盯着父亲手里的木鱼玩具——并称不上是精致，比起说买来的不如说是讨来的，因为确实是赶上下雨天，木制玩具最怕雨林。
戚曾帮助摆摊的伙计收了摊，摊主便把这个带着微瑕的玩具送了去。
幕外的戚枘英看着这些不自觉红了眼眶，但笑得释然。
忽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雨幕未停，混合着大雨倾盆杀戮声格外刺耳，刀剑的触碰令人打寒颤，最后留下的景象便是雨水和着污泥，房子倒塌。
明明是下着雨，怎么还是被烧了......
幼年的戚枘英放在桌子底下，被幼年李芷发觉，李芷用貂裘披风挡住了他，貂裘的绒毛本该是温暖的，但看着这一幕的戚枘英只觉汗毛倒立，浑身血液如坠冰窟，他的手不自觉缩紧，紧紧注视着虚拟幕布里的演绎。
故事的尾声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了然，这是当年的真相吗？
虚境上很快出现了下一个阶段的故事。
十三岁时他出门补贴生计无奈遇上了木系老夫人的下葬，不知是嫌弃他比棺木晦气还是怎的，他被李家下人推进阴沟里，沟连着暗渠，他被摔得不轻。
再次睁眼，黎明初现。
老修士救下他，把他好好培养，但无济于事——他早该认清他只是个废物土系修士的事实了。
但老修士从未放弃，画面一转到了几年前的集市上，依旧是李家人，专横跋扈的李家下人一把抓住老修士，将他如弃石子那般丢到了灌木丛。
不巧灌木丛后是万丈悬崖，于是戚枘英师父也死了。
那些他多少个自认倒霉一忍再忍的日夜像是过戏般一幕幕回荡在脑海里。
他的痛苦挣扎，他的不甘堕落，他的妄想逆天改命，都像是彻头彻尾的笑话，顷刻间化为齑粉。
为什么，不放过我？
为什么害死每一个爱我的人？
戚枘英近乎木然，他直直盯着最后那幕的李芷——无动于衷的李芷，不加阻拦的李芷。
愤恨占据胸腔，他现在就想杀死所有害他的人！
戚枘英再次昏厥，醒来便是脏臭的马厩里。
李芷太久没见到他便派人找遍了整个李家，下人看见戚枘英吓了一跳却还是忍着腥臭欣喜着把他带走。
李霍犹又收到了字条，上面写着戚枘英所有的恶劣，所有的心理扭曲。
他看完冷汗直冒，手发颤着把字条递给母亲。
李帧胧刚想奚落几句他的惊慌失措但看完字条生生顿住，该庆幸的是手里的茶水因为太烫没来得及拿在手里，否则这上好的青魂茶便落得个白白浪费的下场。
“这上面写，戚枘英已经突破了土修？简直！一派胡言......”尾音是她自己都未曾想到的颤抖与不可置信。
“霍儿，你去，你去试探他！如果属实，那我决不允许此等奸佞之徒留宿我李家！决不允许他祸害你阿姐！”她手里的丝帕被攥的很紧，已经微微发皱。
暮落之时，李霍犹有些疲惫地汇报：“母亲，他确实已经突破了土修。然后就是，又有纸条传来，上面还写初九将他引到无人岭，一切真相皆可水落石出。”
傍晚，照例是晚饭，双方人各怀鬼胎地用完了膳。
一切似是而非，一切朝真暮伪，都在初九那天落叶归根吧。
兴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月亮很澄澈，戚枘英满脑子都是那个残酷血腥的雨夜，家破人亡，形单影只。
李芷见呼唤了几声戚枘英都不应答，便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喂，我刚刚所言你可有听进去半分？”
戚枘英没应答，只是静静看着她——自从你家把我灭门那刻起，我们便注定没有爱意，注定兵戎相向，注定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了。
希望未来，你不得孤独，我不得爱意，算是惩罚我自己。
初九。
“今日有百兽宴，我们全府一同去无人岭庆贺。”
众人议论纷纷，戚枘英更是攥紧了手指，这一切都在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已经事先得知初九的百兽宴，也已在无人岭布下了天罗地网。但同时他也多了几分没由来的不安。
无人岭气候干冷，却由于无数灵兽出没而变得灵润温泽，林木也愈发繁茂。
后半程戚枘英利用灵力将整个李家都聚集，所有灵兽受到催动也都向这边赶来，将李家紧紧围绕。
除了李霍犹和李帧胧其他人都是一副诧异模样。
“你们看起来并不震惊？”戚枘英冷笑着看着两人。
李霍犹淡淡答：“早已得知罢了，跟你一样。”
“有什么要问的，不如此刻问清楚，免得连死都死不明白。”像我父母和师父那样。
两人冷笑一声：“没什么需要问的，倒是你，不如好好交代一番，还能留你具全尸。”
戚枘英像讲故事那般把他所得知的一切托出，末了，他狠狠看着李家人：“灵兽潮马上来了，你们也尝尝在这里竭力拼杀却无能为力地等死的滋味吧。”
“你不如问问我们当事人当年的那些真相！”李芷满脸失望。
然后戚枘英听到了截然相反的故事。
“你父亲捕鱼落水，你母亲精神失常差点失手杀了你，是我们李家将你救出；你师父执迷不悟炼丹几近疯魔，暴//毙身亡是我们李家怕你留下心理阴影将你抹除记忆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却不想一切都推你走向那个勾勾手指篡改真相利用你的那个局外人！”
“戚枘英你简直愚蠢！以为是李芷家杀了你父母！”
“你是脑子缺根弦？你自幼父母双亡现在在这儿报复谁？”李霍犹差点忍不住骂他，但被身后的长辈拦下。
戚枘英面容发胀——他怎么了？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情绪与想法会轻而易举被邪意占据，被嫉恨主导。
太奇怪了，他想。
躲在暗处的祁谥只是笑笑，看着这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场面便点点头刚欲离开，似乎是想到这种阴晴圆缺的不决绝不容易被斩草除根。
这是他花了十余年布下的局，十多年养出来的棋子绝不可以这么草率放过。
他弹指间射出一股金障，身子便潇洒地随着风隐匿地无影无踪。
戚枘英看向那道金障立刻将李芷推开，金障没散，而是直直冲向他。
戚枘英身骨都似乎于刹那间被摧残，他根本没有力气站起，半跪着面向众人，眼神直落落盯着李芷。
李芷眸子动了动，身子却没动。戚枘英轻轻扯着李芷的裳角，喃喃询问着什么。
李芷半蹲下，去听戚枘英的话。
“怎么就没能留住你的心呢。”戚枘英嘴角的血还没干，腥味儿很浓。
“因为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的心魔你希望如何发展便随着你，你无法抑制。”
李芷面无表情，语气很淡，似是在极力忍耐，“从你听信谗言决定灭我李家一门的时候，你就该明白你这辈子都再无被原谅的机会，你这辈子都该忏悔！”她说到最后还是声嘶力竭，无尽痛苦。
素色的衣裳占满了泥污与血，她发丝有些凌乱，却看不出狼狈。
“对不......”对不起。
直到戚枘英完全闭上了眼睛，手垂落身侧这句话也没能被知晓——太微弱，微不足道到无法弥补一丝一毫错误，弱到没能落进李芷耳朵里。
李芷抿了抿唇，拖着僵硬的身子决绝离开，泪水无痕，落到锁骨处，无人察觉。
于是只剩下那具冷冰冰的尸体独自矗立在荒野被暮色渐渐吞噬，迎来的将是无尽的灵兽潮，不死不休......
那便当作是苍茫一生里，唯一欠过的债吧。
《肆荡》完结一周年快乐～感兴趣的友友可以移步专栏～是很正经的古耽，江湖历险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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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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